涼風習習,碧水中錦鯉嬉戲,偶爾戳破如鏡湖面,漣漪朵朵。小童手託茶盤匆匆走過廊橋,將兩盅熱茶送進湖心涼亭中。
朱翎掂起茶杯輕啜一口,赤眸瞅向對面,輕描淡寫地說:“放心,茶中沒有下毒。”
司馬易轉眸掠向精緻白瓷茶杯,捧起它嗅聞茶香,微甘中帶些清澀涼意,十會醒神。
“是藥茶,gong效是寧神醒腦。”赤眸凝視司馬易片刻,朱翎擱下茶杯:“果真是會惹麻煩的人,連自己身體都不懂得照顧,不過兩年光景就整得五勞七傷,再不小心調理恐怕就命不久矣。”
聽朱翎用絲毫不帶感情、完全論證的語氣講完這一段話以後,司馬易眉梢高挑,他輕啜一口茶,笑道:“多謝關心。”
“關心?”朱翎側眸細想,就是不瞭解自己打哪裡表現出來了關心:“並沒有,只是覺得你用這副模樣出現在他面前,立即就會勾起他多餘的憐憫。”
“……會嗎?”狀似無意地搭上一句,司馬易若有所思,不覺舉杯飲茶,以此阻擋從對面投射過來的赤 裸裸的研究目光。
朱翎也不是非要司馬易迴應,他直接導入正題:“賭神的事,你記起了多少?”
“嗯?”
這問題成gong讓司馬易拼除雜念,蹙眉凝視朱翎,眼中滿是訝異:“賭神?”
“不用裝傻,你應該會記得做夢的事。”朱翎頓了頓,又補充:“你又記得祝融多少事?”
“祝融?”這回司馬易不動聲色地輕喃,看朱翎的眼神也變得小心翼翼:“你怎麼知道……我的夢?”
“先回答我的問題,別想套我的話。”朱翎生硬地拒絕這男人虛僞的試探,他也緊緊注視着司馬易,那雙紅眸彷彿要把人看穿:“爲什麼你要冒險盜取妖王劍?爲什麼每一回你都不願意在奈何橋上多待一刻甚至一言不發?爲什麼你一定要當皇帝?”
面對一系列莫明的問題,司馬易突然感到心慌,顱內隱隱地發痛,似乎有什麼要衝出重重迷霧,可又無奈掙脫不了桎梏,只能不斷地重複衝撞,掙扎,哀號。司馬易脣色漸漸蒼白,分明頭痛欲裂,臉上卻掛起溫和微笑:“朱公子,看來你比我更需要這杯茶,你所問的我全然不瞭解,恕我無法爲你解惑。不過既然你問我做夢的事,我想,這不需要隱瞞。我夢見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紫微星君,司帝王命數,守天庭中樞,這大概是我將登上皇位的徵兆,而那個賭神……林悅,在夢裡是跟我兩情相悅,平日裡我倆閒時飲酒作樂,興起便談文論武,倦了交 頸而眠,好一番愜意風流,恐怕是預示着他的心將會被我擄獲。那麼朱公子,可有做好迎接這一天的準備?林悅真被我搶走,你又要如何處置?”
“處置?”朱翎側眸看向湖岸柳條,呢喃:“他若一定要你,我是阻止不了,但我至少能幫助他。”
“嗯?!幫他?!”司馬易原意是刺痛這個人的心,卻沒想會得來這樣的答案,可他細細一想,這朱翎的確對林悅言聽計從,只是沒想到會順從到這份上。他雙目微微眯起,細細長長的,眼角原本不甚明顯的微翹漸漸地加深,頓時讓這位衣冠楚楚的王爺增添幾分嫵 媚,可他不自知,只管求證對座的真意。但是無論他如何觀察入微,卻無法看透這面無表情的人。莫明地,司馬易感到煩躁,他不信世上真有這般胸襟廣闊的人:“你……真是這麼順從?即使他要處處留情,你也幫他?”
朱翎蹙眉:“你是這樣理解的?我只是說會保證他的安全,而你……我從未考慮。”
“哦。”司馬易恍然,原先的困惑替換成興味,他倒想挑戰這人的底線:“可是你已經接受另兩位公子,不是嗎?”
朱翎沒應聲,就是捧起茶杯輕輕嘬飲。
笑容漸深,司馬易繼續深入:“如果有一天林悅也非我不可,那麼,這般討厭我的你會怎樣處理?”
握茶杯的手指漸漸泛白,朱翎終於擱下茶杯,他無畏地迎視滿含挑釁的目光,卻並非要回答問題。朱翎在心裡設想未來,設想一切可能,最後他只得出一個結論:“你問我爲何敵視你,這並不爲什麼,我從本能上已經排斥你,你真的很惹我嫌,但是我不會爲了你而放棄現有的幸福。如果你認爲真有本事讓那個人放棄一切而專情於你,那你就試試罷。但如果你最後發現自己不得不忍受他先於你而已經有三個用生命來守護的人,當你決定要當第四位的時候,那麼你就要學會什麼是尊卑之分,我們都在你之上。”
笑容雖然掛了滿臉,司馬易卻很訝異這一向少言的人竟能講出這樣犀利的話。不過:“怎麼朱公子的意思好像是已經準備好接受我?呵,你們三人也管不住他一個人的心?”
“接受你?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福份,奉勸你一句,不要輕忽那些夢,如果你夠聰明就該正視它們,找出問題核心。以你的狡猾性格,今天我所說的話你應該一字不漏地記住了,也就不費脣舌再重複,你好自爲之。”話落,朱翎完全就不給面子,轉身扔下這客人就要自行離開。
“慢!”司馬易喊住朱翎,等那人停住腳步,也不待對方回過頭來,他就說:“我該說我們心有靈犀嗎?因爲我不知爲何也十分憎惡你。正因爲清楚這份厭惡,我才更加感到困惑,爲什麼你要讓林悅來這裡?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朱翎半回身,輕風拂撫紅髮,絲絲地揚開,他安靜地注視着司馬易,直至風聲停息,就拋下一句:“爲了你。”
看出來這個人不會進一步解釋,司馬易也沒有再留人,只是看着那背影漸漸縮小,最後消失在層層綠意屏蔽的小徑轉角處。司馬易環顧這莊子的園林美景,他閒庭信步,不理會僕從示意帶路,徑自回到之前的小院。翻牆回到自個府中,司馬易就在涼椅上閉目養神。
左衝回來的時候,司馬易聽見了,睜眼就見到下屬臉色鐵青期期艾艾的模樣,竟然半天沒把含在嘴裡的話講出來。他淡淡地轉眸看向隔壁高出牆頭的綠意,日光斜了,他竟然正好在樹蔭下,過去就沒有注意這景象,如今看見,卻讓他覺得趣味橫生——林悅家的樹蔭,他乘涼。
“左衝,如果你要告訴我祝府當家就是原來的錢無盡,那你就可以閉嘴了。”
“王爺已經見過錢無盡!”左衝臉色大變,他覺得王爺太奇怪了,剛纔還疲倦憔悴如今卻容光煥發,只爲了錢無盡,至於嗎?那個人對王爺影響太大,太危險了,他怕有一天主人被迷惑得失去理智,會把那個人看得比江山社稷更重。不!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這一切!左衝直覺地排斥所有的消極想法,在他心中楚王就該端坐於皇座之上睥睨這天下,成爲文武百官甘願俯首稱臣,受百姓讚美歌頌,名流青史的盛世賢君。此般宏願,沒道理因爲一界渺小商賈而打破。越是這般想,左衝心中越發氣憤,一股熱血上涌,他頭腦發熱,冒死直諫:“王爺,容屬下僭越,請王爺莫忘記天下,莫要捨棄它。天下本該屬於王爺,先帝駕崩前分明就表示要傳位於王爺,是玄青帝以詭計奪之。且綠小姐爲了成就大業甚至命喪火海,更別提衆多擁護王爺,甘願獻出性命的忠勇之士。若果王爺只爲了一個錢無盡,爲了跟那人行斷 袖 分 桃這等苟 且之事而放棄大業,恐怕屬下與及擁護王爺的人們都會死不瞑目。如果王爺一意孤行,那請賜屬下一死,屬下寧願只記住王爺仍是王爺的這一刻。”
“左衝,你!”司馬易大怒,端整俊秀的臉容透出猙獰,平日蓄意的溫柔不再,陰鷙目光利刃般刺向跪伏於地上的侍衛。可是他畢竟是司馬易,即使憤怒,卻仍是理智地對待了這件事。他明白,左衝膽敢僭越雖是不知死活,卻是忠肝義膽,一片赤誠之心沒錯。而且司馬易也自覺有錯,即使未有爲林悅放棄大業的想法,卻也是表現得太過曖 昧,纔會讓這些人心生不安。所以即使惱怒,司馬易仍是決定放過左衝,畢竟現在斬殺這樣的左衝又如何?解氣又如何?反而會引起其他人的不安,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情勢嚴峻,內憂外患,他不能自亂方寸。
思忖完畢,司馬易撫平怒容,長嘆一聲,他語氣平靜:“起來吧。”
左衝一動不動地伏着。
司馬易支頷,漫不經心地說:“左衝,別挑戰本王的下限,這些話本王只與你說一遍。英國急需要林悅這種富人,本王要在他身上掏金,自然不可能疏遠他。”
“這可以由屬下想法子。”左衝猛地直起身,積極地建議。
聞言,司馬易卻回以一記蔑笑:“閉嘴。不自量力也該有譜,你以爲吳信誠是怎樣落得滿盤皆輸的?即使你未曾看出來林悅的厲害,也不應該低估他身邊那些人的實力。就一個朱翎已經深不可測,何況林悅身邊高手如雲,包括那個唐三,你以爲你能夠對付誰?”
例證舉得足夠,左衝信服:“屬下知錯。”
“哼,總之本王不會誤了正事,而林悅這人本王也自有分寸,以後你只管安守本分。再多管閒事,本王就允了你,讓你在九泉之下安安靜靜。”
“謝王爺不殺之恩。”
“下去吧。”
“是。”
左衝偷偷瞧一眼王爺,耷着腦袋,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至此,司馬易輕掐眉心,雖然決定放過左衝,他卻暗暗掂量這個人的存在價值。不可否認,這名忠僕多年來追隨自己,既有gong勞也有苦勞,論情義,他不該虧待這人,可是最近這下人不斷地挑戰他這位王爺,他必須考慮如果有一天不得不除去這心腹,又該如何去做。
“左衝,別要逼我痛下殺手。”
既是心腹就不應該忤逆主人,如果左衝一再如此,那麼司馬易就要忍痛除去這不安定的存在……畢竟心腹就是人體最脆弱的部位,最是致命。
風聲彈過林葉,沙沙的亂響中,一股清新水氣撲鼻。
“我說你怎麼整的?之前只有性格像狐狸,如今連外在也接近了,這瘦巴巴的模樣讓我想起小白菜地裡黃那歌兒,好可憐。”
揄揶的聲音近在咫尺,司馬易心中大駭,霍地睜開眼睛,立即進撞進一雙黑眼睛裡,頓時傻住了。
林悅撫着下巴細細打量司馬易,迎上那呆愣的眼神,不覺挑高眉,不太相信這傢伙也有愣怔的時候,不過這表情看上去不錯,呆呆的,挺新鮮,可惜司馬易很快就恢復冷靜,一張臉又佈滿虛僞的冷靜和善,讓林悅懷疑剛纔那只是幻覺,可是他相信錢無盡的眼睛,視力對是最高的,遠遠的美人走過都能瞧見。他不爽地撇了撇脣,嘀咕:“裝13個屁啊,要少裝一刻能死嗎?”
司馬易的脣角微幅抽搐兩下,故作淡定地回話:“林悅,你怎麼就來了呢?”說着,目光巡視四周,想尋找自己的人,畢竟守衛一點動靜也沒有,實在可疑,莫不是……
“別看了,那些人都被我點了穴掛在樹上吹風,過幾個時辰就好。”
“……你的武gong又精進了。”
“是呀,我隱居了兩年,吃得香,睡得飽,閒來練練gong,得空談談情,小日子過的挺滋潤。你有沒有興趣?我家裡還有房子,借你住,不收租。”
“呵呵,是嗎?依我所見,林大莊主恐怕每天都會受到朱公子語言刺激,更少不了被水公子訓斥,還要照顧那毫無常識的殺手,而且有一對兒女要教養,恐怕應該是寢食難安吧?打腫臉充胖子,林莊主好英勇。”
囧……司馬易你個真相帝。
林悅失意體前屈,支着椅把無力地耷下腦袋,心中悻悻然,林悅輕聲滴咕:“你王爺狠,這毒嘴gong夫果真是半分不減,愈發的尖酸刻薄了。”
“呵,林莊主言重。話說,剛纔朱公子說林莊主正與墨公子在房裡翻 雲 覆 雨,一時半刻都出不來,怎麼才一刻就出來了?看來同時侍奉三人讓林莊主力不從心了,是吧?”
聞言,林悅氣得牙齒癢癢,擡眸狠狠剮了這拐彎抹角嘲弄他無能的毒舌男,略略狼狽地反駁:“不行嗎?老子大早上就在那房間裡,剛剛出來歇一把就聽說某個整天窩裡皇宮裡的工作狂回府了,所以纔過來瞧瞧。”
“那還真是令本王受寵若驚。”司馬易淡笑,不着痕跡地靠在涼椅背上,儘量拉開二人的距離,輕描淡寫般說道:“那麼敘舊也夠了,林莊主如果欲 求不滿,是不是應該回房裡去再戰呢?何必在此耗費良辰?”
林悅閉嘴了,他只是默默注視着司馬易。
後者依然淡定,突然來一句:“呵,林莊主是在勾引本王?可別忘記本王的意思,如果你能獻身,倒也無妨。”話落,脣角笑容別具深意。
林悅眼角抽了抽,猛地將臉湊守去,差點沒碰到司馬易高高挺起的鼻尖。
“莊主、王爺什麼的,喊得這麼生分,你就是欺負我吧?剛纔那個左衝絮絮叨叨的講了一通,怎麼就不見你發揮這伶牙利齒把他擺平?那皇位,這國家,你再大的宏願,再大的理想也敵不過天意,你勤政用gong又怎麼樣?上天若不待見你,你還是註定要失敗。你到什麼時候才能看得透呢?”
“……”司馬易蹙眉:“林悅,你如果不想與本王爲敵,就莫插手此事。”
林悅大怒:“本王本王,你的地位是個屁,別給老子裝清高。你要是別人,我管你去死!你若再去爭權奪利,就是累死也活該,放手吧。”
抿緊脣,司馬易一手推開林悅,他長身而起,漠然直視這一臉猙獰怒容,淡淡道:“早已勢成騎虎,你如今說這話又有何意義?何況你憑什麼認爲三言兩語就能讓我放棄努力至今的一切,林悅,你自私也該有個限度。”
“我自私?我他媽的就是太博愛了,這夢做來做去,又做出一個心思。你究竟還是他,手裡攥着的就是不懂得放下,死也不放!爲了那該死的天下你已經自我毀滅過一回,現在還來?!”這話林悅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差點要把牙齦壓出血來。
司馬易蹙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林悅,你還清醒嗎?”
聞言,林悅也蹙眉:“你少裝蒜了,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眉間不舒,司馬易眼裡多了探究,話語也充滿困惑:“是嗎?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林悅被這真切的神態壹住了,到嘴的話又吞回去,他凝神打量司馬易,小心翼翼的,就怕遺漏一絲線索就要被唬得欲哭無淚,畢竟此人演技了得。林悅觀察了很久,才漸漸相信:“喂,你還沒有記起來?”
“嗯?”司馬易蹙眉:“我應該記得什麼?”
“莫不是你也被誰封住記憶了吧?”林悅嘀咕。
雖然不能完全理解林悅所說的話,但司馬易心中已經產生了疑慮。他只覺腦中茫茫然的一片混亂,如果說是林悅在犯傻,那朱翎卻絕對不傻。是那些人故意編造神怪故事混淆視聽嗎?可目的是什麼?而且他看着林悅不像在做戲,何況作夢的事他從未對任何人透露……有些事似乎呼之欲出,卻在關鍵地方卡住,再也無法領悟更多,使得他深感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