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給英都蒙上輕紗,猶如一位洗脫鉛華的美人,連這勾欄瓦肆之地也顯出幾分恬靜嫺淑。
馬蹄聲蓋過雀鳥啾鳴聲,蒙朧中一輛馬車穿透薄霧,停在凝香樓外。侍從匆匆走入樓內,不一會就護着一人上車,車伕斥一聲,馬車迅速消失在街道上。
林悅依着勾欄目送馬車離去,心裡微微泛酸。
剛纔那人與他道別,那副衣冠楚楚從容不迫的模樣,哪裡像經歷了初 夜?要不是他足夠了解那人作戲的本事,林悅甚至要懷疑昨夜不過是黃粱一夢。但他明白,司馬易只是特別擅長‘自虐’。
可是明白又如何,一夜纏綿過後他不是沒有留過這人。
他留。
那個人甚至連回頭也不曾,着衣動作通順流暢,不帶半絲疑慮,僅僅一句話就讓他再也說不出挽留的話——‘如果你要助我篡位。’
不顧一切的熱情冷卻以後,林悅似乎看見了真正的距離,不是幾步之遙,而是如何也無法觸及的彼方。他還不夠了解司馬易,想不透那份執究竟爲什麼深刻,何況他也沒有立場挽留。殺手與獵物,連這層關係都解不開,還能想什麼。
目光徐徐轉落桌上古劍,林悅苦笑:“爲什麼你就不乾脆把劍刺在我身上呢?那樣的話……”說不定結局就乾脆多了。
是這般想,然而林悅馬上反問自己能不能做到,卻也無法得到答案。
他憎惡這優柔寡斷的性子。
扶額呻吟,林悅感覺頭痛欲裂,他攥拳重重錘向勾欄,木欄竟然凹下去了一塊。屋中殘留着濃烈的性 愛氣味,時刻爲他添加壓力,記憶畫面凌亂地塞滿腦袋,他無法從中篩選出有用的。
不能再留在這裡——
這般想着,林悅毅然離開窗臺,伸手撿起火神劍就準備離開這引他胡思亂想的萬惡之地。然而當他的手指觸到劍身,彷彿有電流通過指尖傳遞,直躥腦中,煙花般炸開,然後奼紫嫣紅的色調覆蓋眼前,詭異地揉合,堆砌成一出默劇。
大殿中黃帝狠心拋下石化的祝融,大步走向自毀,卻在祝融心中絕望之時,那位帝王止住腳步,回首凝視維持挽留姿勢的臣子。
林悅終於看清楚這張臉,跟現時的司馬易一模一樣。
黃帝的神情依舊傲慢冷漠,然而那目光卻是深刻的,彷彿要將人烙進心裡。一抹流光劃過沒有表情變化的臉頰,打在懷中那隻翠碧玉盒上,碎了。然後那個人毅然回首,真正走出祝融的生命。
畫面瞬間崩毀,色彩混亂交錯,終於又一次凝聚。
這一回祝融已經不是石人,侍者打扮的人將一隻玉盒雙手奉上,侍者面無表情,公事公辦般交代一番,就轉身離去。祝融捧着玉盒,輕撫碧色玉面,指腹滑過新刻上的圖案。意識到這是那個人用生命刻上去的,祝融火燙般縮手,竟然將玉盒砸到地上。祝融癡癡地扶額狂笑,不斷顫動的身影,道不盡的悲涼慘澹。
畫面不斷分裂聚合。
祝融帶着妖王劍隱居。
祝融怕睹物思人,一再離開妖王劍。
祝融知妖王劍被竊,赴天庭攬起討伐共工的責任。
祝融認識小鳳凰,卻在擊敗共工一戰中誤殺無辜的小鳳凰。
祝融爲彌補過錯,以妖王劍復活小鳳凰。
祝融返天庭與玉帝秘密會話,並將火神劍封在中天冒充妖王劍。
祝融將本體匿藏封印,改頭換面接受賭神一職。
祝融在天庭遇見與黃帝如同鏡影的紫微星君。
祝融不聽唐三勸告,接近紫微星君,與之相戀。
祝融追問紫微星君爲何盜取妖王劍。
這一回,林悅聽見了紫微星君的回答。
[劍原本屬於我,又何來‘盜取’?]
即使面對公開審判,那身影依然傲然卓立,不見半分退怯。直至賭神跳出來認罪,直至聽到判決,那些冷靜終於破碎,他破口大罵賭神多管閒事,極力澄清賭神與盜取妖王劍一事無關,然而連作證的麒麟都傻傻的做了僞證。
塵埃落定,甚至容不得他與賭神多說一句話,他被強行押走。
祝融在奈何橋上迎接紫微星君的第一次輪迴,然而他等來的,是完全茫然的注視。
……紫微星君不記得賭神。
自此,在奈何橋上迎接紫微星君的日子,既讓祝融期待,又爲他所恐懼。
墨麒每一次都親自將紫微星君帶到賭神面前。
酒仙總是在奈何橋與賭神錯肩。
紫微星君嗜權如命,不斷重複錯誤,變本加例。
小鳳凰在絕望的邊緣,毀道行,毀生死冊。
賭神也到達忍耐的臨界,他忘卻一切,重新開始。
終於,林悅回到現實,他發現自己握着火神劍,站在原地,掌心已經汗溼。清晨天氣微涼,他額上卻冒出豆大的汗珠,背上也一片涼溼。
火神劍讓他看到表面的一切,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覺得更加困惑,更加混亂。一切彷彿十分明白,但總覺得欠了關鍵,就好似零散的珠子,就差一根線將它們串起來,如今凌亂珠光讓人眼花繚亂,難以入手。
至少他知道,該攔住司馬易。
攔下來。
來不及猶豫,林悅跳出窗臺,循馬車離去的方向追去。他飛檐走壁,完全不被街上逐漸熱鬧的人潮影響,預計司馬易可能會入宮,選了岔道尋去,果然遇見那輛馬車。爲官者有律法規定不能亂入市集,大概因爲有所忌諱,馬車前進的速度極慢,爲人流所阻。
林悅心中大喜,騰空一躍便落在馬車前,顧不上別人對從天而降的他多受驚嚇,林悅一個勁地嚷嚷:“司馬易,讓我進車裡。”
有人擋路,馬車剎住去勢,車伕原是氣這攔路人,但見林悅這副惡霸模樣,也沒敢發作。
然而從車上下來的不是司馬易,而是左衝,那名侍衛氣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提刀衝向林悅,那股要拼個你死我活的狠勁,嚇得周邊各人抱頭鼠躥。林悅卻一改平日的圓滑,毫不留情地折了鋼刀,將左衝踹飛。
“喂,我要上車了。”
嚷一聲做爲通知,林悅就直直地往馬車走去。
“你有什麼事?”平板的聲調從車內傳出。
問題再一次將林悅阻擋,這是簡單的問題,林悅卻硬是找不着答案。他支支吾吾地搪塞:“就是有話要跟你說。”
“那你說就得。”依舊冷靜。
林悅沒話了,乾脆耍無賴:“是秘密,是悄悄話,我進去再說。”
話落,林悅大步流星跨向馬車,這一回他不準備再回答任何話,要進去,見着了人再說。
可是這一回阻擋他的不是話,而是從天而降的一棍。林悅聽到凌厲破風聲,立即就躲開,赤紅色兩頭帶金箍的長棍擊碎地面,轟一聲,猶如轟炸爆破。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林悅無暇思考,只顧着應付黑衣強敵。
林悅連續躲開幾次致命攻擊,那穿着夜嫋殺手服的人身手了得,手中長棍就似身體一部分似的靈活。
赤金掄開一圈光環擊來,林悅舉劍格擋,鏗鏘有力的互擊聲過後,林悅感覺虎口都發麻了。棍子帶着古劍一錯,頂端竟然往胸膛戳來,林悅錯身躲開,一腳踹出,對方泥鰍似的滑溜,借力錯開,又是一輪揮擊,林悅節節敗退。他的身手不錯,但對方更強,無論他如何攻擊也是徒勞,對方卻漸漸佔了上風,殺得林悅只能狼狽地退避,而對方是狠下殺手的,專挑要害攻擊。
眼看長棍當頭擊來,林悅能想象那西瓜被擊碎的畫面,他相信這顆腦袋應該不比那情景遜色。
沒關係,死了可以復活。
這般想着,林悅咬緊牙關閉目受死。
只是預期的痛楚沒有落下,倒是聽見鏘地一聲,微風拂面,竟然帶來熟悉的氣息……昨夜裡就聞得很清楚。霍地張眼,眼前是高領緊裹頸脖的背影,是司馬易。
到了這危急時候,林悅仍禁不住愣怔,心中似有山花開了滿漫山遍野,甜密燦爛。
眼見殺手對司馬易也未曾留情,司馬易的武功甚至不如他,林悅立即定住心神,提劍上前與司馬易合力殺敵。
然而同時面對兩個人,殺手仍然遊刃有餘,甚至在發現司馬易比較弱以後,所有攻擊都針對較弱的一方,準備先排除較弱的對手。
這可急了林悅,不斷爲司馬易擋,身上吃了幾棍,被打得骨頭都斷了,痛得他冷汗森森,他心急如焚:“司馬易,你別管我,走,快走。”
“嗯。”司馬易自知留下來礙事,也不堅持,在林悅掩護之下解開拖車的駿馬,翻身上去,向林悅伸出了手:“上來。”
林悅苦笑,擡手抽向馬匹,駿馬長嘶,撒開四蹄疾奔而去。
“林悅!”司馬易的掌心都被繮繩勒得出血了,馬匹卻依然瘋了似的玩命狂奔。
送走了重要的人,林悅回身面對漸漸迫近的殺手,他氣得七竅生煙,因爲要是這傢伙要殺他,他根本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躲不過。
“小悟空,你爲什麼要殺我?!”
殺手止步,蒙面巾下傳來少年熟悉的聲音:“賭神,師傅所做一切都是爲了你,你就認了吧。”
“什麼?”林悅咬牙切齒:“唐三又搞什麼飛機?!”
“講不清楚,賭神,你還是乖乖順從吧。”
“啐,要我死還不讓我問清楚,誰會乖啊?!”
“那就多有得罪了。”
講不通,就打。
前一刻還和平交談的二人悠地分開,棍劍再次交擊,在連續擊打聲中,林悅完全死心了,他感受不到悟空有留手,再這樣下去,他必死無疑。果然,在十招內,金箍棒掃落林悅手中古劍,以雷霆萬鈞之勢刺穿林悅的心臟。
痛楚是有,打從穿越以後,林悅被殺也不下一回,他知道死的感覺,他習慣,反而是從遠處傳來的,那漸漸模糊的,慘烈的叫喚聲,讓他心痛得無以復加。
“林悅!”目睹林悅被刺殺的一幕,司馬易頭腦被重錘擊中似的,眼冒金星。
殺手無情地抽去棖棍,那高大的身影頹然翻倒。司馬易再也把持不住,恐懼佔滿臉龐,他玩命地踢擊馬腹,甚至等不及馬匹剎住就一躍而下,狼狽地往地上滾倒,未有停頓,他四腳並用,爬向倒在血泊裡的人。
“林悅!林悅!”司馬易掄開手掌扇打這張蒼白的臉,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看見血不斷從胸前那窟窿冒出,他就撕了外衣不住往裡面塞,慌忙把軟癱的林悅往馬背上推:“挺住,我帶你進宮裡,找最好的大夫。”
“王爺,他已經死了!”左衝從暗處衝出來,他剛纔是被王爺的狼狽給嚇着了,這下更是受不住王爺這般傻,便衝出來阻攔。
然而司馬易策馬直直地撞過去,左衝險險躲過,吃了一嘴馬蹄揚起的沙塵。
“王爺!王爺!”左衝不死心,爬起來追趕絕塵而去的騎士。
殺手重重嘆息,抹了把眼角,便撿起古劍翻身飄向天際。
林悅猛地驚起,全身盜汗。
他真被這噩夢嚇掉了半條命,夢境是那麼真實,想到最後那慘烈的情景,他不覺吞一口唾沫,暗暗喊怕。喉嚨乾澀得要命,正要找茶水解渴,卻瞧見鏡影中陌生的人影。林悅屏息,瞠大眼睛,希望自己是看錯了,最後他甚至下牀直奔鏡子,狠狠瞪着鏡中人,然而幻象並沒有消失。
鏡中人有一身麥色健康肌膚,面目俊朗,眉宇間飛揚跋扈的囂張神色是怎麼也壓不住的,身材均稱有力,好一個男子漢……怎麼看着眼熟?
“靠,我變成了什麼東西。”
“不是什麼東西,你變回原貌而已,重黎。”
霍地回首,掂着煙桿子,一臉可惡笑容的唐三映入眼簾。林悅再次瞠目,總算把鏡影與夢中火神重疊,這模樣是祝融沒錯。
“唐三!你搞什麼飛機?!我變成祝融,那錢無盡的殼子怎麼了?!”
“怎麼了?”唐三失笑:“當然只能成爲一堆枯骨,供人緬懷……嗯,如果你還有值得別人緬懷的地方。”
林悅聽後大駭,如果唐三所言屬實,他家裡那些人和司馬易,要怎麼辦纔好?
“你沒有通知他們?!”這幾乎是不存懸念的。
唐三挑眉,一雙俊目微微眯起,透出冷澹微光,耐人尋味。
“林悅,我是沒有通知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而距你死去,也有十天了吧。”
“十天?!”林悅尖聲怪叫。心中求神拜佛英都別鬧得天翻地覆,他是在司馬易身邊出事的,家裡那三人可別衝動得把司馬王爺撕了。
急步往外頭趕,林悅恨不得立即飛回英都是,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哪裡。
唐三也不攔,優哉遊哉地吞雲吐霧,而後慢條斯理的說:“用不着急,那又不是真的黃帝。”
林悅霍地止步,瞠着雙目死死瞪着唐三,不敢置信地嚷嚷:“你這是什麼鬼話?!”
“我說……那是冒牌貨,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