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巾擦過劍身,刃面平滑如鏡,映射出素衣男人恬然閒適的神情。他十分安靜,那雙手修長且漂亮,動作也輕柔細緻,分明只是簡單的動作,男人卻詮釋出如同精雕細琢般全神貫注的的細緻謹慎。
有人匆匆踏上臺階,似乎因爲這不速之客,檐上銅鈴叮噹作響,紗簾錯蕩,一條人影粗魯地撥開它們,走向盤膝而坐的男人。
男人手上動作止住,未回頭,僅是淡然地表示:“最後一天,就不計較你的無禮。”
匆匆而來的男人胸膛劇烈起伏,聞言,似乎壓抑不住激動情況,氣息更粗重:“你決意要這般做?”
男人淡笑,目光仔細打量長劍,就似在觀賞一件藝術品,與激動相反的從容,他就似吹不起一絲漣漪的湖面,只有真正接近纔會發現那上頭結着厚厚冰層:“難道我看似不認真?”
“你!性命攸關,你就不能更嚴肅嗎?這時候你還要用這種曖昧的態度欺瞞誰?”聲調越發高昂,只差沒有激動地咆哮。
這一回男人終於微微偏首,劍眉挺鼻的俊容寧神丰采,完全不受怒火與責問影響,臉上堆滿毫無意義的溫和微笑:“不是連你也沒能騙過?你認爲我還要欺瞞誰?”
經這調侃,激動的男人差點氣絕,禁不住上前一步,語氣越發的衝:“軒轅!將性命賠進去,真的值得嗎?!”
被直乎姓氏,黃帝眼中有思緒閃過,似便劃過天際的流星,一瞬即逝。長指輕點冰冷刃面,突然滑過劍脊握住劍柄,手腕輕轉,劍光掠開一扇光弧,輕紗紋絲不動,缺下的一角卻輕輕軟軟地飄落,堆疊於地面上。
“看清楚了嗎?”黃帝以眼神示意長劍。
剛纔還明淨無垢的劍刃不知爲何泛起奇詭紋路,絳色的,蛛絲般佈滿金屬劍刃,就似那用做轉輸血液的脈絡,觸目驚心,讓人感受到強烈的不安。
男人抽了一口氣,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愣視着劍身。
“大戰赤帝與蚩尤,更別提順手斬殺的妖邪,縱是神劍,沾染穢血太多也抵不住妖邪戾氣,它將成魔,‘封印’是勢在必行。”黃帝反手將劍擱到身旁玉盒內,依舊未見有太大情緒波動:“重黎,這一步終是要走,爲了我的天下。”
怒意已經褪盡,重黎小麥色的肌膚彷彿滲進一絲蒼白:“你的天下?你不在,那還是你的天下嗎?!”
“……”笑容漸漸變淡,脣角瞬間撫平,讓黃帝的俊臉顯出幾分刀刻似的凌厲,他不答反問:“重黎,依你所見,如今的天下如何?”
雖然這是題外話,重黎不認爲應該浪費時間,卻忍不住蹙眉細思。從過去走到現在,諸神不斷造福人間,斬妖除魔消厄解難,如今天下雖然不至於完美,但要他評價,分數卻絕不會過低。
未等重黎答覆,黃帝卻抱起玉盒,長身而起,微笑再度爬上臉龐:“我創造文字,始製衣冠,建造舟車,定算數,制音律,創醫學,逐一雕琢這塊璞玉,如今大器初成,我很滿意,不準備看着它又被羣魔損得千瘡百孔。”
然而這段話卻未能讓重黎滿意,他橫臂擋住準備離去的黃帝,出言辯駁:“玉碎了,可以再雕,但雕玉的人不復存在,別人如何對待這塊美玉,你又管得着嗎?現在保全了它,又有何意義?!再想想,總會有其它辦法。”
黃帝笑,這一刻卻是真真切切的笑:“重黎,先是盤古,再是女媧,再多的例子也無需提及,它始終不能恆久擁有,但我雕琢它,就絕不容忍它毀於我手。以後如何,那是後人的煩惱。”
“你……”強辭奪理!
重黎氣不打一處來,可這詞在喉間滾動卻吐不出來,但見那人繞過他離去,寬袍廣袖迎風,頎長身影就要在重重紗帳中模糊,未及細想,重黎急步追上去,一把扯住黃帝的手臂。在強橫的力道牽制下,黃帝被強行扳轉面對決絕的表情,玉盒砸落地面發出沉響,黃帝眉間深鎖,神情因惱怒而顯得嚴肅凌厲。
“祝融,你是要造反嗎?”
“不敢,臣下只是盡忠職守,守護陛下。”重黎絲毫不退讓,無畏直面黃帝威嚴的迫視。
對凝片刻,笑容就似月上柳梢頭,突然就從枝節裡現出全貌,教人措手不及,只能在愣怔中品味這一刻的美景。雖然重黎心裡一直明白這人的笑容多半是麻痹他人的毒藥,是虛僞的,不懷好意的,但他仍是沉溺在這抹笑容裡,忘記了這是憑實力打得天下的帝皇,忽略了教妖邪聞風喪膽的黃帝是怎麼樣一個厲害的人物。
因此當二指按在他眉心上,他甚至連如何自保都沒來得及思索,法術已經迅速從那指尖泛開。佈滿錯愕的臉瞬間凝結成石,祝融成了一尊石象。
黃帝收回手,拾起玉盒,才邁步,微頓,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石化後的祝融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放走這個人,心靈被痛楚絲絲蠶食,他甚至無暇理解此刻何故會生起隨之而去的衝動。
林悅霍地睜開眼睛,晨光讓眼睛痠痛,他卻傻傻地瞪着牀帳。他在思考,如果剛纔那僅只是夢,又太真實,但如果是曾經發生的事實,那又似乎與現狀不合。
如果那黃帝是司馬易,爲什麼又要執着於天下?既然不屑別人的天下,爲什麼現在又死死咬住僅僅一個皇位?難道因爲曾經爲了天下去死,所以感情產生扭曲?林悅倒覺得自己的腦子更有扭曲的傾向,他只感頭痛欲裂,禁不住扶額呻吟。
“草!再這樣下去,老子絕對會瘋掉。”
這兩年來雖然都有零零散散地憶起關於賭神的事,但是像這樣清晰地憶起祝融那時候的事,還是頭一回,可這個頭一回已經夠驚爆了。夢中那祝融保護黃帝的動機分明不純,卻似乎還未開竅,那是遇見紫微星君以後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了嗎?
“頭疼?”
“嗯。”
身側傳來略微沙啞的低語,林悅直覺就回答,等他反應過來,恰恰見到水絕流翻身越過他下了牀。水大俠隨手披上外衣走向外堂,林悅聽見他吩咐僕人跑一趟藥廬,又折了回來,倒上一杯溫水。
“喝一點,會好。”
林悅笑了:“餵我。”
水絕流眯起眼睛,握住茶杯的手指勒得發白。
在水杯罩到自個腦袋上以前,林悅還是識相地接過杯子喝光茶水:“謝啦。”
水絕流頓了頓,又去倒來一杯水,回來直把杯沿湊到林悅脣邊。
林悅挑眉睨視水大俠,後者故意不看這邊,裝做無事狀。林悅強忍住笑意,乖乖湊着杯沿喝光茶水,水絕流幾乎是將杯子扔回桌子上的,動作快得像杯子沾了病毒一樣。但林悅知道水彆扭就是彆扭,沒有其他,反而感覺最近水大俠也圓滑不少,偶爾也很讓他這位老爺很得瑟……就如現在。
“水。”
“嗯?”水絕流應着,要林悅換了坐姿,爲其按摩額側。
水大俠從朱翎那裡學了一手穴位按摩,天姿聰敏的他手藝十分了得,直讓林悅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一邊享受一邊喟嘆。
未聽到下文,水絕流輕蹙眉:“你……剛纔是做噩夢了?”
林悅微怔,發出兩聲乾巴巴的虛笑:“算是吧,水,酒神的事你記得多少?”
“不多。”頓了頓,水絕流斜眸瞥向窗外,輕喃:“但是釀酒這事也不是做不到,要答謝送土地公的回禮已經釀好。”
“呵。”林悅這回真的笑露一口白牙:“嗯,我家水大俠真是懂禮義的範兒。”
聞言,水絕流抿脣不語,手下卻狠狠整了林悅兩下,痛得他直呼娘。等這分明長得悍剽的人虎目含淚,硬擠出一臉小白菜似的可憐表情,水絕流才接着說:“少廢話,說重點。”
“哦~”林悅可憐巴巴地應着,接下去問:“水,在你的印象中,紫微星君是怎麼樣的人?”
水絕流怔住,林悅趕忙捂着額側,怕再遭毒手。
然而水大俠這次沒有施毒手,僅僅是以探究的目光掃描林悅,直至後者脊背發涼寒毛直豎,他才緩緩地說:“紫微星君是一個傲慢的人,但很有原則,是有真本事。後來他奪取妖王劍,又顯現其城府深沉,多計善謀,這一方面以後來不斷輪迴中更是深有體會。但是……”
停在轉折處,水絕流蹙眉深思,似乎無法清楚表達心中所想。林悅也不敢催促,只有耐心等待。一陣晨風拂來,清晰感受那股冷意,林悅自然動手幫水絕流穿妥衣衫,免得着涼。
水絕流一邊接受侍候,一邊打量林悅,直至最後一根帶子繫好,最後一顆釦子扣上,他才說出心中所想:“其實,我也感到困惑。如果真有那般在意皇位,那麼他每一世都具備成爲帝皇的資格,卻每一次都被天意愚弄,與帝位擦肩而過,按照常理,這樣的遭遇,誰能冷靜面對?可他……似乎並不太執着,或許是他擁有可怕的忍耐力,又或許是因爲是他知命樂天?不,這不太可能。”
林悅也是很糊塗,但他至少明確一個想法,並且做好被水大俠切成魚生的心理準備,咬牙道出:“水,我想出谷弄清楚這事。”
水絕流若有所思,墨黑眼眸緊拽着林悅不放,就像要把林悅盯出兩個窟窿來。不過他並沒有動手,最後似乎經過一番心理鬥爭,才說:“這人,你總要面對,能下決心也好,就去解決吧。我沒有意見,但那兩個人,你得親自知會。特別是朱公子,他最排斥司馬易。”
面對提醒,林悅只覺心窩裡暖洋洋的:“水,你真好。”
水絕流臉色赧紅,羞恨道:“林悅,與其用甜言蜜語混餚視聽,倒不如多花心思去修心養性?若你再對誰起了花花心思,我可不是朱公子或墨公子,這一次我會將窩根剷除。”
水大俠意有所指的目光狠狠殺向某一處,林悅苦哈哈地護着受到威脅的可憐部位,孫子樣陪着笑。
“不敢,不敢。”
然而水絕流卻完全不信林悅的保證,特別是將要接觸的可是紫微星君,舊情復炙的可能性極高,情況嚴峻。他暗暗思量着跟另兩位盟友商討一番,想法子拴住這花心蘿蔔。
林悅不知道水大俠的的心思,他滿心揣進將要接觸的司馬易身上。畢竟他們即將要見着面,但下一步該怎麼走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這真的讓林悅頭疼。要坦白曾經幫助太子黨?傻帽了!要搶皇位跟司馬易對着幹?腦殘了吧?捐款賑災買一個見面?弱智,以後怎麼辦?
一邊撓頭抓腦,林悅在心裡將自己個批判得一文不值,然而他不知道正因爲這費盡心神的頭痛模樣,讓水絕流心裡越發不安。
水絕流預感這一回結果不會太如意,無論是對林悅,還是對已經有三人的他們。
英都進寶巷楚王府外,楚王的馬車剛纔停定,司馬易跨出馬車就被鄰家大宅的大動靜吸引住,眼見工匠正在修葺荒廢近兩年的大宅,他心中劇烈悸動。司馬易舔了舔脣,聲音略微沙啞,壓抑住激動情緒對左衝說:“去打聽這是怎麼回事。”
左衝令人去問,沒一會就收集到信息。
“回稟王爺,錢莊別院是易手了,據聞交易方姓祝。”
熱切的心一下了掉入寒潭,司馬易的笑容先是淡幾分,又瞬間濃得彷彿能掐出蜜來。他不再看那大院絡易不斷的人流,大步跨入府中。
沒有應答任何人的招呼,他快步走入後院,卻禁止任何人再跟隨。猶如迫近死敵似的魄力,他一個箭步上前撈住過牆來的海棠重重拽下,狠狠摔在地上,塵土中碎了一片殘紅。彷彿這樣簡單的動作已經費去所有力氣,司馬易重重喘息,笑容不復之前裝的溫潤柔和,而是恐怖的冷笑。
林悅!算你狠,竟然斷得這麼徹底!
“王爺?”左衝跟進來,眼見這狀況,他冒着掉頭的危險出聲提醒。
司馬易一激靈,清醒了,看着一地殘花,他暗裡辯解這是連日操勞惹的禍。重重舒一口氣,他收拾心情,又堆春日暖陽般溫煦的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左衝,吩咐下去,以後任何花草都不得越過這牆頭。”
“是,王爺。”左衝心裡慶幸,這次王爺就該斷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