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沒有雪,但初春時候溼冷卻是憑着霪雨霏霏滲透骨髓的,讓人冷徹心肺。
家家戶戶過春節,此起彼落的炮竹聲給添上幾分喜慶氣氛,可是這分熱鬧卻完全進不去朱翎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心房。他立在窗邊傻傻地看着被春雨洗得一塵不染的庭院,拱門上新貼的剪紙花被雨水化了,嫣紅色像血淚,痕跡一直涎落地面,這拱門就像一個正在號啕大哭的傷心之人,一反節慶氣氛,顯幾分悽愴。
朱翎記得,以前總在這個時辰,林悅就會匆匆穿過這座拱門,趕來探看午睡後的他。可是自從一個月前,那個人突然說要出門,一別就杳無音信。無論他如何追尋,卻沒有人願意透露任何信息,即使是神通廣大的唐三師徒,甚至親爹與父親。
如今,那份幸福似乎又變得遙不可及。
想到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繫只有未出生的小孩,朱翎不覺按住腹部,悠悠輕嘆。
“到處都是炮竹聲,阿年那小子難得可以下山玩一把,又要被嚇得半死了。”一道聲音故作輕鬆地高聲說道。
另一道清冷聲音接道:“他嘴饞,罪有應得。”
“嘖!這話從你這前強盜頭子口中說出來,就特別刺耳。”
“我不是強盜。”
“是是,你是恐怖分子。”
“……”
後頭的一通談論卻不能影響到窗邊的人,瘦削身影像望夫石般,在那兒生了根似的。
朱炅看見兒子爲了林悅這般難過,他心中越發憤怒。他重咂一記嘴巴,拍案而起,強行將朱翎拉回來:“寶貝,你不要傷心,沒有那傢伙,還有爹親呢。”他把兒子帶到桌子旁邊坐下,遞上熱茶。
朱翎看着茶水,卻沒有飲用的意思。赤紅眼眸睞向親爹,又轉開,淡漠道:“不一樣,我想念他。”頓了頓,朱翎又輕嘆,語氣放得極輕軟,近乎於哀求般說:“父親,爹,能幫我找他嗎?”
兩位家長錯愕地愣住,他們並非不瞭解自己的孩子。朱翎是他們的孩子,即使他們流亡在外時幾乎不相見,可他們仍瞭解親兒的性格,這個感情內斂,率直,從不會修飾做作的兒子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曾向他們求助,現在竟然爲林悅開了先河?
做爲父母的二人,怎能不感到嫉妒,怎會不感到憤懣呢?
“傻小子,那傢伙不是什麼好人!”朱炅直恨得牙齒癢癢:“你別整顆心都向着他,他對你好還不是因爲他虧欠你,愧疚的關係?!”
此話落下,萬徑用重咳提醒伴侶慎言:“夠了,由得他去吧,既然有定時服用仙藥,凡間氣候不可能傷害他。”
朱炅自覺說錯話,便連連虛笑,打着哈哈:“咳咳,也對。”
然而朱翎卻抓住重點不放:“愧疚?”
朱炅哪敢接話,當下顧左右而言他:“茶太燙了嗎?來,爹給你吹涼。”
面對這種態度,朱翎選擇緘默,他再一次將注意力放到拱門上頭,過了好一會,他陡地起立,表情不見太大變化,語氣卻滿是堅定不移的冷硬:“他對我沒有愧疚,如今他只是林悅。”
朱炅雙目圓睜:“什麼叫沒有愧疚,除了你,他還有別人!那個叫水絕流的!”
“我知道。”朱翎淡漠應對。
“你知道?”朱炅要氣炸了,恨得拿腳直跺地面:“什麼叫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重黎那傢伙並不是好人!”
“重黎?是指林悅……他不是好人?”朱翎眉頭輕輕蹙起:“真心話?”
朱炅頓了頓,咬牙切齒:“雖然他比其他壞心眼的傢伙要好那麼一點點,但也不代表他是好人。”
“爹,你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根本是自相矛盾,下一回拿出實據再說吧。”
被兒子賭得一口氣噎在喉間,朱炅氣得直跳腳:“萬徑!我們應該帶着朱翎的,看!他都讓重黎那傢伙灌迷湯了!”
面對激動的戀人,萬徑只是略帶責備地睞一眼朱翎,就牽過朱炅:“走吧,他有訪客。”
“誰?”朱炅停止叫鬧,看見敲門而進的人,立即瞪大了眼睛:“你來幹什麼!”
水絕流將微溼的雨傘擱在廊外才進入屋內。是春節,他也爲迎合氣氛而穿了一身紫衣,面對二人,他的態度不卑不亢,稍微欠身,他說:“新春愉快。”
“我一點也不愉快!”朱炅憤滿地答道。
水絕流卻只是點點頭,便不再理會他,而是拎着食盒徑直走向朱翎,後者以疑惑的目光注視他。
“三娃與我說,你不用午餐。”水絕流輕聲問。
朱翎沒有閃躲,輕頷首:“不餓。”
“正好,我的胃口也不佳,要一起用膳?”
聞言,朱翎深深凝視水絕流,赤眸中盡是狐疑不解,他直接發問:“你故意對我示好,究竟有何目的?”
“目的?”水絕流淡淡睞一眼門外細雨,輕哼:“僅僅是因爲想要照顧弱者,鋤強扶弱本是我的宗旨。”
“鋤強扶弱?”朱翎重複輕喃這四字,毫不客氣道:“這藉口真生硬。”
水絕流被堵得微怔,可畢竟也不是第一回面對,便抿抿脣,吞下剛纔冒起的氣,他撇開臉,做一副灑脫狀,冷哼:“總之願不願意,你只管回答。”
朱炅在旁邊看了一會,此時插話:“不願意!你真奇怪,都什麼立場,憑什麼寶貝要承受你的挑釁?”
然而朱翎卻應道:“好,一起用膳。”
“朱翎!”朱炅尖聲叫着,恨不得撲過去把兒子晃得清醒過來。可是他還沒有動作,就被萬徑捂着嘴巴拖走了。
水絕流帶來的食物擺開,朱翎仔細看了看,輕輕頷首。
“果真花心思,這是我專用的膳食菜單。”
水絕流手上稍頓,隨意答道:“既然你是弱者,當然要讓着你。”
“說話真不中聽。”
“我不是林悅,自然不會說甜言蜜語。”
交談就因爲提及那使他們朝思暮想的人而結束,二人默契地入座,不發一言,緩慢地進食。
可是在沉悶的氣氛下,他們就更加的食不知味。
水絕流首先打破沉默:“其實我不應該在此時打擾你,新春節慶,你該與家人團聚。”
聞言,朱翎搖首:“沒關係,我們也好多年不曾團聚,聚不聚也罷。”
“……”水絕流並不瞭解朱翎的情況,因此他不予置評,接着說:“嗯,我的家人……往年我會跟義兄一家團圓過年,只是如今只能追憶。”
“所以任何事情都該把握時機,你會接受林悅,也是因爲這個吧?”
“我……”不知道。水絕流壓根兒沒有想過這些,這一回真被朱翎問倒了。如今細想,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逃避思考這個問題。
因爲林悅不問,所以他從不思考,或許說不敢思考,他不敢承認自己被某人或某物掣肘。
朱翎擱下筷子,淡淡道:“我就是這樣,因爲等待太過漫長,就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哦。”水絕流不知該做何種反應,只能錯開話題:“再吃一點,不是要生小孩?”
朱翎可以拒絕進食,但提及小孩,他就是沒有食慾也得多吃,於是再次拿起筷子,緩緩吃食。
其實心中有牽掛,即使吃的是山珍海錯,也形同嚼臘。他們二人彷彿是在互相監督,伴隨着毫無營養的閒聊,將自己餵飽。
待聚餐結束,朱翎沒有道謝,水絕流也不需要。
默默地,朱翎將人送到門外,水絕流對他欠身便旋踵離開。
水絕流撐着傘大步往拱門方向走去,朱翎在門外目送。
或遠或近的炮竹聲始終不斷,但朱翎突然蹙眉凝神,連水絕流都駐足,側耳傾聽。
“啊……”
有細微的呼叫聲在漸漸地加重,變得清晰。
二人互覷一眼,不約而同地擡首望天,只見淡灰色天空中,有一隻鵬鳥在……下墜?
“咦,兩位公子,看!是鳥人呢。”三娃稀奇地高呼。
水絕流額角輕抽,他不理會三娃,立即縱身躍起,費盡全力去接住下墜的人。這是人沒錯,只是風把寬袖灌滿,看着就像一對翅膀。水絕流好不容易將人接住,卻扛不過沖力,只是緩了緩便繼續往下掉。
朱翎焦急地下令:“三娃!接住他們。”
“是!”三娃大喝一聲,健碩的肌肉繃緊,迸發勁力。他猛虎般撲向急速墜地的二人,雙臂左右各撈到一人。
死裡逃生,林悅鬆了口氣之後,第一句便指天罵:“玉帝老兒,今天算你狠,要哪天我要真的恢復了,就找上悟空把你家鬧翻天!”
“恩公,你怎麼從天上掉下來了?”三娃抱娃娃一樣抱着林悅,昂首望天,一臉的疑惑:“難道你是餡餅?”
聞言,林悅脣角抽了抽,說:“三娃,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放我下來吧。”
三娃順從地把二人放下來,潛心思考爲什麼天空不會掉餡餅。
林悅拍拍胸膛順了口氣,擡頭就見滿園喜慶的紅,正困惑這是爲什麼。
“林悅……”
聞聲,林悅偏首看去,立即咧嘴笑:“水。”
水絕流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這消失了一個多月,音訊全無,如今卻笑得這般輕鬆的人,心中一股怒火燎燒。
未等林悅反應過來,他一拳揮上那張臉,而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這一拳可不省力,林悅直往地上打滾,像個陀螺。好半晌才穩住,他捂着高起來的臉頰,愣愣地目送那紫衫背影遠去。他不明白自己是哪裡開罪了水大俠,招此橫禍。
“你……起來吧。”
思緒被打斷,林悅偏首看向伸向自己的手,直覺就搭上去,順勢爬起來。一身衣裳都染滿了泥濘,他不覺重重砸了一下嘴巴。
“水他是怎麼了?”
“他生氣。”淡漠的聲音回道,而後又說:“我也生氣,不過他已經揍過你,罷了。”
生氣?
林傻傻地撓着腦門,用力想。
“嗯,你總做些無謂的事情,實在很難不讓人生氣。要知道你並不聰明,不要總想多餘的事情,自作聰明並不討喜。”話罷,朱翎睞一眼天空,又看向困惑的人,瞭然地說:“原來你離開一個多月是爲了上天庭,爲何要隱瞞?”
“啊~!”林悅恍然大悟,雖然他只是離開了一陣子,但在人間卻原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再看把率直的語言之刃刺向自己的朱翎,他不覺苦笑:“好好,不要生氣……呃,朱翎,我有一個東西要送你,拿了它,你就不生氣了。”
“嗯?”
林悅匆匆從懷中掏出用錦帕包住的鳳凰內丹,遞給朱翎。
朱翎接過來,緩緩打開,隨着一顆圓潤光澤的紅色珠子出現,他的眼睛也漸漸大睜,最後臉上被錯愕佔據。
“我的……內丹……”輕喃中充滿難以置信。
林悅得意地嘿嘿笑:“嗯,我取回來了,這下你要生孩子也不怕了。”
“你到天庭……是爲了取回它?”朱翎低聲問。
林悅猛點頭:“嗯嗯,那烏鴉取了你的內丹就上天去當神仙,當然饒不得他,現在物歸原主了。”話落,本想摟摟朱翎,但滿身的泥濘讓他止步。
然而朱翎卻一言不發,並未表現出半絲愉悅。
林悅終於注意到異樣,也不覺擔憂地低聲喚:“朱翎?怎麼了?”
“你究竟做了什麼?”
“啊?”
朱翎澄沏的雙眸凝視着林悅,彷彿要將他看透似的。
有好一會,林悅根本不敢說話,他就像出軌被老婆捉包的人一樣心虛,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心虛。
“它已經屬於一位仙人,而你卻在短時間內將它取回來,你究竟付出了什麼?”
如此直截了當的問題,讓林悅有很多想要隱瞞的事情都似乎無所遁形。他冒了滿額冷汗,怎麼也擦不完,只能連連虛笑,不知如何應付。
“我,我其實沒有付出什麼……”不過是舊時作的孽,現在需要動手償還罷了。
林悅心裡明白,無論是關於妖王劍或關於司馬易,還是關於所有一切一切都是源自於祝融那傻帽。很不幸,他就是那個傻帽的轉生。然而上天認爲輪迴並不足以推卸責任,所以他只能收拾,收拾因祝融而起的所有事情。
“你騙人。”朱翎再一次將肯定的反駁砸向林悅,冷聲要求:“說實話。”
這下林悅直的是欲哭無淚了,有很多事他不想讓朱翎擔心,而且連他自己都還沒弄清楚頭緒,就是讓朱翎知道自己跟玉帝的交易又能怎麼樣?知道他要在五年內還回妖王劍或除去司馬易那隱患又怎麼樣?能爲他找到妖王劍?又或者爲他殺掉司馬易?
不,以上都不是他樂見的,那不是朱翎的責任。
林悅的爲難看到朱翎眼中,卻像在心頭上灼燒的火,他生氣林悅的隱瞞,可又明白這內丹是爲他取的,又禁不住感動。
兩種感覺盤踞心頭,他心亂如麻,不覺掐緊了掌中的內丹,連指甲搗進掌心,冒出血也不自知。
血液碰到鳳凰內丹,小小珠子容易放出刺眼光芒,紅光彷彿要將天空都映亮,讓人睜不開眼睛來。也不過一瞬間,那顆赤紅的珠子消失在朱翎的掌心上。
朱翎原本白瓷般的肌膚漸漸有了血色,如墨的黑髮也迅速暈染開鮮亮的絳紅色。
改變就在傾刻間發生。
林悅看得傻眼了,而另一邊有人飛速趕來,見到朱翎的改變,頓時喜上眉梢。
“寶貝,你變回鳳凰了!”朱炅興奮地飛奔過來。
朱翎看看雙手,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一臉難以置信。
“就這樣?”林悅張口結舌,過程實在太快,他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
萬徑百年寒冰似的臉不變,銀白色眼眸中卻露出喜色,口中輕聲呢喃:“終於……”
然而喜悅沒有維持多久,雨霧紛紛中各人發頂上沾滿糖霜似的泛白,可朱翎頭上卻沒有,他的紅髮像火焰似的燃燒起來,將雨水都蒸乾了。
“啊!”林悅趕忙上前接住突然軟倒的朱翎,感覺到懷裡人體溫高得嚇人,他慌了:“怎麼啦?這是怎麼回事?!”
朱翎靠在林悅懷裡,卻立即使勁將人推開:“不要靠近我。”
“朱翎?!先別生氣,身體要緊。”林悅憂心忡忡地輕喚,以爲小鳳凰也要鬧脾氣。
朱翎卻開始喘息:“不,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