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答答敲擊石砌路面,車輪骨碌碌轉動,車廂頻 頻顛簸着。車上人依靠軟墊閉目養神,濃密睫扇下兩弧暗影,臉色也顯得蒼白,這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旦現出倦容,卻成功地擄獲所有人的同情心,不論男女。
左衝將一切看在眼中,雖然心疼這位主人,卻十分慶幸能籍此得到意外的收穫。經過此役,即使是原先排斥這位王爺的忠臣們,心裡也暗暗敬佩司馬易,勤王事件的確充滿疑雲,但不可否認近百年來並沒有一位帝王及得上這位攝政王更勤政愛民,不管這是不是爲了籠絡人心,楚王功不可沒。而今王爺爲了國事而憔悴,滿腔熱血的男人們又怎能不動容?而後宮裡那些失去寄託的女人們更是心疼這個偶爾碰面會微笑以待的英俊男人,沒了這個楚王,她們的後宮生活將會更加寂寞。乘着這個勢頭,左衝暗插人手滲透太監宮女內部,故意散播有利的言論,更是將王爺的人氣提升至最高。再加上英國動盪不安的局勢已經刺激到鄰國,各國使者猶如被血腥味招來的野狼,紛紛探出爪子,伺機飽餐一頓,稍一不慎,英國將萬劫不復。內憂外患之下,比起年幼無知的小皇帝,如今的英國更需要一位成熟穩重的帝王。
楚王奪得皇座似乎指日可待,這教左衝怎麼能不替王爺高興呢?又有什麼比得上一償夙願更讓人興奮?左衝以爲先苦後甜是最好的結果。
車伕勒馬止步,當馬車停在楚王府前,司馬易睜開了眼睛,卻不像以往那樣積極地趕回府中休息,他只是挺直腰背盤腿而坐,默默思忖。
“王爺?”左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王爺,雖然語氣中帶着疑惑,但他心裡卻明白王爺最近是因爲錢府易主之事而悶悶不樂。想起錢無盡,左衝在心中暗啐一聲‘禍害’。自從接觸了錢無盡,王爺就變得優柔寡斷,之前竟然連一個水絕流都不敢下手,這一回更爲一座曾經屬於那人的房子而神傷,他以爲比起微不足道的錢無盡,王爺應該把心思放到正事上。
“王爺?要屬下安排其它地方休息嗎?過去的王府還在,是蓮妃……綠小姐曾經住過的地方。”
司馬易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所有的愣怔都消盡,他轉眸睞向身側侍衛,閒談似地輕喃:“左衝,何時開始連你也變得這般不識時務,不要再讓本王懷疑你的價值。”
左衝畢竟侍奉司馬易多年,自然瞭解到關於那個女人的話題已經觸到主人的底線,更瞭解可能引致的後果,當下不敢多言,單膝跪下討饒:“屬下不敢,請王爺恕罪。”
司馬易沒說什麼,反身下了馬車。念在左衝始終忠於自己,他就寬容一次,但下不爲例。他又怎會不知道左衝的心思,但是他與林悅即使該斷,也由不得他人插手。
大步跨向府中,目光仍是禁不住要往一側偏去,只見那有一段距離的大宅門已經翻新完畢,盡顯昂然氣派,竟然要比他的王府更加招搖,門楣上是掛着一隻金燦燦的大牌匾,‘祝府’二字在白日下異常刺目。即使早已經打定主意裝做不在意,但此等財大氣粗的鄰居還是讓司馬易止步,在那純金折射的光芒下,雙目微微眯起。如今他倒想見見這位祝姓鄰居,官家向富人強徵賑災捐款的事已經沸沸揚揚的傳遍全國,他倒好奇還是怎樣的人物敢在這時候顯擺,那隻牌匾也不知道是鍍金的還是純金打造的,不論哪一種,只要能花在賑災之上,會令資金壓力輕鬆不少。
“祝府嗎?”摺合的扇子輕打掌心,司馬易輕聲呢喃。
左衝看見這樣一個金碧輝煌的大門也是怔了一下,但他不敢多話。
“左衝,打聽這祝府的當傢什麼時候到達,英國正缺少這種囤積黃金的大戶。”
“是,王爺。”
再瞅一眼那牌匾,司馬易對祝府主人的低俗品位甚爲不屑,不過想來那別莊的原主也不見得更強,那林悅也是個粗人。思及林悅那流氓性子,他不覺莞爾。雖然是那樣粗俗,但的確是位妙人,至少他心裡這般認爲。
暗忖着,他已經大步走入府中,大概因爲想起林悅,他還是忍不住往後院走去,走到涼椅邊上,他卻又覺得毫無意義,既然連那麼一點羈絆都斬斷了,這地方再也沒有任何價值。
正想得入神,一隻彩繡球跳過高牆,滾到他的腳邊。
司馬易撿起來這姑娘家的玩意,蹙眉看向高高的牆頭,除了訝異這祝家的姑娘好臂力,還有一絲被打擾的不滿。但他很快就控制住情緒,他不準備放過這個上天賜予的機會,於是就捏着繡球躍過高牆,準備與姑娘家套套近乎。誰知道腳下才落定,他就傻眼了,因爲等着他忽悠的姑娘也太年幼了,正確地說,這是一個小丫頭,紅髮紅眼紅棉襖的鮮豔小傢伙。
“好看。”小丫頭見到跳過牆的帥哥,高興得手舞足蹈,小蜜蜂似的繞着八字跑起來:“三叔三叔快叫爹爹來瞧,初一給他泡到個好看的大叔。”
屋裡傳來模糊的應答,就像嘴巴被堵着所憋出來的扭曲聲調:“小小姐你敢,大公子二公子和三公子可要打你屁屁。”
小丫頭立即撇着脣捂住屁 股,哀怨地瞅上陌生大叔兩眼,在屁 股與帥大叔之間選擇了前者,於是長嘆一聲就甩了甩手:“三叔說爹爹不能要你,不然大爹二爹三爹要生初一的氣,你走吧。”
司馬易傻眼了,不因爲這奇特長相,而是由小女孩亂七八糟的說話所組織出來的意思,似乎處處透着熟悉感,而且那人身邊不是恰恰有一個紅髮紅眸據說生了孩子的雙 性 人嗎?
“你爹爹是誰?!”
初一把玩着小陶偶,聞言就將東西往邊上隨手一扔,甜笑着回答:“是爹爹哦。”
“不,他的名字!”
“嗯……少爺。”
“……名字。”
“嗯,花心蘿蔔。”
“……”司馬易扶額,難得現出犀利的氣魄:“我說的是名字!”稍候又覺得與這樣一個小女娃生氣的自己纔有問題,正準備直接往屋裡去問那叫‘三叔’的。
初一踢踢腳尖,赤紅色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司馬易看,而後甜甜地笑了:“我知道喲,你是問爹爹的名字,就像初一名叫初一,我知道。”
霍地止步,司馬易眯起眼睛打量這小孩:“什麼意思?”
“可是爹爹說陌生人是用來忽悠的。”初一甜笑:“我很乖。”
“……”不用再確認了,司馬易已經確信:“你是林悅的女兒!”
小女孩失望地撇撇脣:“切。”
“……”曉的是司馬易,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緒,這小丫頭也太精了,如果是林悅的女兒,分明沒超過四歲,不應該這樣聰明。
“初一?”院門外傳來輕喚,身穿白衣的小男孩牽着另一個陶偶般精緻的小娃娃走進來,瞧見這樣一個陌生人,男孩大吃一驚,卻立即飛奔過來一把抱起十五帶出老遠,仍不忘搬救兵:“三叔,有快幫忙,有人要拐走初一。”
話還未落下,巨大人影從屋裡撲出來,就像一顆迫擊炮彈似的砸向壞人。
見龐然大物襲來,司馬易已經擺開架勢準備迎戰,卻不想那巨大的物體身手了得,在最後一刻竟然戰勝了慣性,成功地止住去勢。
“咦哦!這不是‘楚楚’?是要找爺算賬來了麼?!”
“……黃三娃?”雖然是問話,但司馬易心裡已經十分確認,更別提這人點頭如拗洋蔥,他心中百感交雜,難以形容的精彩:“你家爺……在哪?”
“少爺麼?剛剛爲了教墨公子及時行樂,就往房間裡去了。”三娃重重嘆息,搖頭晃腦,不自覺又啃起手上的包子,並以一臉不勝唏噓的滄桑表情勸道:“‘楚楚’,你就看開點吧,你犯不着因爲爺收了水公子就氣得離家出走,還陷害人家水公子。那一回水公子可慘,在牀上躺了個把月纔好轉。少爺小心翼翼地顧着,那些傷的來由至今也不敢提呢,就怕水公子記起來不愉快,也怕水公子鬧彆扭。記得卓表小少爺教過初一小小姐和十五小少爺,說是執拗善妒招人嫌,可在理了,人家水公子現在只會鬧點小別扭,很得爺的歡心,你學着點,不然等唐大夫回來,就連四公子的位置也沒有你的份啦。”
多虧黃三娃的苦口婆心,司馬易徹底的懵掉了,需要花些時間去加工這些粗糙的信息。
“三叔,你在說什麼?!這位叔叔是誰?”卓連雲從三娃的態度中看出端倪,雖然戒備,卻不再那麼害怕,但他仍是把初一和十五往背後推了推,全然不顧自己瘦巴巴的身軀根本遮不了多少。
“雲哥,這不就分明是爹爹的老相好來鬧事了嘛。”初一搭一句。
“初一!”卓連雲驚叫一聲:“姑娘家不準講這種話!”
“切。”初一連連踢着腳尖,以表她的不滿。
十五揪着卓連雲的袖子眼巴巴盯着司馬易看,似乎在提防這傢伙發難,低聲喃喃:“雲哥,去找爹親。”
“十五膽小鬼。”初一撩撥一句。
十五挨着卓連雲的手臂,沒回姐姐嘴。
“不,十五說得對,三叔,這裡就先拜託你了。”卓連雲拉着兩小孩就要往外走。
至此,司馬易只覺心亂如麻,聽見說要找來林悅,他反射般閃身擋在三個小孩跟前。卓連雲帶同初一十五急急剎住,同時小小退了一步。
“不,不用去找了,暫時我也沒空見他。”司馬易笑眯眯地說。
即使是這樣溫和的笑容,這樣正氣的臉龐,卻無法讓三個孩子去除戒備。
司馬易徐徐掃視三張小臉,初一的靈氣,十五的漂亮,還有年長男孩的清秀,再想起林悅身邊的幾個人,沒來由地,他因爲這一切而暗暗地心生憤懣,就因爲意識到那個林悅在沒有他的日子裡過得太過幸福。氣的不是林悅,是自己。林悅缺了他是什麼也不差,反觀他自己卻從官邸搬出來,竟然要在這種地方纔能安眠。
怪不得左衝要緊張,的確是他犯傻了。
“林悅去了墨影非房裡,今天大概出不來。而且你現在也沒有膽子面對他,就回去想清楚再來吧,不來也成。”
淡然的語氣,帶刺的內容,一下子砸過來,司馬易警惕地回身,就見到紅髮紅眸的朱翎,當下他堆起滿臉笑容問候:“朱公子,久遺了。”
“嗯,還不夠久。”朱翎招呼回去,便越過他,去到兒女身邊。朱翎讚許地拍了拍卓連雲的腦袋,說道:“雖然不自量力,但心意值得表揚。”
卓連雲聽,輕頷首:“我以後會注意。”
聞言,朱翎淡淡地扯了扯脣角:“好了,帶他們去學習,接下來的我應付,三娃,陪他們去。”
待所有人都支開了,朱翎轉眸迎向不再溫和的注視。
“我一直有疑問,爲何你總是敵視我?”司馬易知道朱翎的性子,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朱翎輕揚眸迎向略高於自己的打量目光,淡漠道:“因爲我不喜歡有人傷害他。”
‘他’是誰,無需深入解釋。
司馬易卻誤以爲朱翎是指之前發生的一切,也就沒有反駁:“也是,我們之間太多矛盾。”
朱翎知道他會錯意,垂眸稍想,就說:“你沒有勇氣跟林悅談,但能跟我談談嗎?”
“談?”司馬易懷疑的目光打在這紅髮的清秀男子身上,輕笑:“只要你不排斥,又何妨?”
“嗯,那走吧。”
朱翎率先轉身離開,直至他的身影走出院子,司馬易纔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