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英都全面宵禁,百家燈火徐徐點綴暮色。都城核心之地,重檐疊角也難掩那輕歌曼舞頌聲平的歡欣氣息。
夷國使節進入英都已有三日,宴會也進行了三日,雖說這是爲了顯現英國繁榮強盛的一面,但一連幾日飲酒作樂,連久歷沙場的武將也感到疲累,就更別提那些喜歡先天下之憂而憂,沒將休息當一回事的人,自然是吃不消。
宮人給攝政王換上正裝,甚至來不及坐下來品一盞茶,宮人們就簇擁着主人趕往大殿。宮人手上掂着燈籠,腳下生風,寂靜夜色中衣帛摩擦與凌亂腳步聲顯得那麼清晰,廊內暖光所及之處色彩奢華絢麗,廊外婆娑樹影森然詭譎。
司馬易不是弱不禁風的病癆子,他雖然不精於武學,但也鍛鍊了一身好體魄,這些天勞心勞力也未能壓垮他。雖然不能忽略疲累感,但他還能忍受,他知道只有挺過這一關,才能鞏固英國地位,免除不必要的戰亂。即使夷未必是英國敵手,司馬易還是決心不讓戰火燃起,畢竟天災已經將這片大地蹂 躪得千瘡百孔。
當殿門接近,司馬易出了口長氣,不過一眨眼時間,臉上堆滿燦爛笑容,容光煥發的模樣很難讓人相信這人已經有三天未曾閤眼。
左衝跟在主人身後,亦步亦趨,他的視線始終不能從這頎長背影上移開。他的主人——楚王是一位霸主,每當王爺爲江門社稷操心,即使是皺眉的表情,也特別迷人。左衝崇拜這位王爺,他以爲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值得侍奉。只是這一切還不完美,每當想到林悅,每當想到主人的偏袒,左衝感受如鯁在喉,怎也無法釋懷。
不過,障礙很快就消失。
思及此,左衝發自內心地微笑。
大步跨進殿內,主位上小皇帝還沒有到來,司馬易大步走向皇帝右側的位子,他先是對左側位子上那棕發藍眼的夷族皇子施禮,再入座,目光隨意睞向堂下筵席,不想對上憤懣的瞪視,在意外衝擊之下他有一刻愣怔,卻在下一刻從容地撇開視線,故作淡定。
“左衝,這是怎麼回事?”司馬易低聲質問。
偷偷再瞧上一眼,司馬易眉頭緩緩蹙緊,因爲林悅竟然將那捧在手心怕壞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三位公子都一同帶來,究竟這皇宮雖不是龍潭虎穴,卻也是魑魅魍魎聚衆之所,將那些人帶進麻煩當中,不像是林悅的作風。
左衝躬身低語:“屬下不知,待屬下前去問清楚?”
“……”司馬易默然沉思片刻,就說:“罷了。”
左衝懸起的心放下來,暗地裡捏了好大一把汗,他就是吃準了王爺故意避開林悅,纔敢耍這小手段。只有讓王爺與林悅身邊那些公子對峙,這一回王爺必定會清醒了。
待小皇帝入席,又是一陣跪拜,客套幾句以後,宴會正式開始。
席上有美味佳餚供享用,席間亮麗舞姬妖嬈獻舞,可謂人間一大享受,然而林悅卻食不知味,目光不斷往堂上瞄去,見到司馬易讓左衝倒酒,那二人故意碰碰手指,目光相接,幾杯黃腸下肚,頰上微紅,萬分曖昧,連眼神交流也似乎十分蘊藏千言萬語。
林悅手上白玉杯子咔一聲崩壞,酒液灑了一手。
“習武幾年,連這點自制力也不成氣候,真是沒出息。”水絕流輕聲訓斥,爲林悅拭乾雙手,目光不經意瞟向堂上,卻與司馬易目光對上,只一瞬間便分開,水絕流訝異卻不動聲色。
竟然到這失態行爲,林悅虛笑着辯解:“就是沒有控制好力道,沒事。”
“你是見到那堂上二人親密,怒急攻心而已,直說便可,何必隱瞞?”朱翎不管林悅那一臉求饒,瞥向狀似親密的二人,便發出中肯點評:“司馬易故意碰觸那名侍衛,還裝出與他性格完全不符的靦腆表情,這演技實在矯情,也只有不用腦袋思考的傻子纔看不清楚。”
“朱翎……”林悅輕聲呻吟,實在頭痛得緊,他希望小鳳凰不要再拿刀子戳他傷痕累累的內心。
墨影非突然捧起碗拼命吃,把林悅夾的菜吃完了,他得到發言權:“少爺,是那左衝要礙事麼?只等他落單,我會處理得乾乾淨淨。”頓了頓,墨殺手又嚴肅地補充:“我會換了衣服再行動。”
林悅扶額:“墨影非,你再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看我回去治不治你?”
聞言,墨影非怔了怔,立即耷下腦袋專心吃飯。
林悅重嘆,已經不想看堂上那二人的親密,再加之在座大臣也沒有敢明目張膽與他交往,一下子受到冷落,林悅乾脆不費心思去煩惱,專心讓身側三人好好吃上一頓。
水絕流和朱翎分坐林悅左右兩側,墨影非吃着吃着,就覺得隔了一位畢竟跟家中飯桌不一樣,又不能看着少爺下飯,越想越鬱悶,他乾脆一手拿碗,一手拎筷子,三步作兩步就捱到林悅身側了。
“影非?”
“爺,我要在這裡吃。”
林悅愕然,見水絕流僅僅搖首輕嘆,朱翎也不語,他便苦笑:“好,坐吧。”
墨影非喜滋滋地要往地上坐去,林悅眉梢高挑,擋住他便奪了手裡碗筷,命令:“把椅子也提來。”
“是!”墨影非三兩下讓椅子搬了家,再回來又接到一碗菜餚,吃得特別香。
林悅失笑,也給朱翎和水絕流夾菜:“你們也吃。”
這菜餚着上的,每人一份,林悅盡把自己眼前的夾到另三人碗裡,而他碗裡的多半來自另三人的,這旁若無人的親密惹來側目,知道底細的大臣們只道財主氣炎囂張,不知底細的夷人則感到好奇,多看了幾眼,又覺得那惡形惡狀的男人帶着的幾個男寵的確漂亮,不覺再多看幾眼。
司馬易啪一聲擱下筷子,再無食慾:“左衝,過去警告他們收斂。”
“是。”
左衝快步走去傳話,沒多久就回來了,表情爲難:“回王爺,那林悅說‘除非砍了他的腦袋’。”
聽罷,司馬易蹙眉看向林悅,後者挑釁地揚頷,竟然拉過那黑皮膚的殺手當衆親密,兩人簡直忘情,麻花樣糾纏在一起。那殺手跨坐膝上,雙腿環住林悅的腰,林悅雙手在殺手腰背上滑行,那經年鍛鍊的肌肉線條充滿勁力,卻因爲這樣的撫觸而放柔。
“……”司馬易勾脣微笑,交代左衝:“去與那人說,他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眼睛要失火了。”
左衝微愣,也聽令辦事去。
結果擁吻的人僵住,硬生生地分開來,林悅就耷着的腦袋就一直沒有擡起過。司馬易不瞎,沒有忽略掐在林悅大腿上的二指,也沒有忽略那大公子紅脣細微卻悠長的連續開闔,恐怕林悅是身心都在受折磨。而那墨影非默默立在林悅椅背後,滿足地舔着脣。
無論他如何幹擾,那些人依舊幸福。
沒來由地,司馬易感覺心臟要被無形的痛楚掐住,難受得他甚至不想呼吸。
“王爺?”左衝輕聲喚,故意探身阻擋視線。
司馬易如夢初醒,終於正視這名侍衛,卻態度冷淡:“說!”
“場下。”左衝提醒:“我們是否應該安排更強的士兵對付?”
聞言,司馬易雖然糊塗,卻不笨,趕忙往場上看去。只見舞姬已經撤下,現在堂下是一名夷族戰士在表演武技,直把現場挑選的侍衛打得七零八落。司馬易笑靨如沐春風,但笑臉之下,卻冷眼分析這名肌肉虯結的壯漢,就身形及格鬥技巧而論,這名夷人戰士的確不是繡花枕頭,司馬易明白即使是左衝的身手,下場也有一番惡鬥,而場下蠢蠢欲試的將軍們的確是將才,但不是武功奇才,派下去只會長他人氣炎。
“左衝,你去。”司馬易決定了。
“是,王爺。”左衝提刀跳下堂中:“一等帶刀侍衛左衝,領教。”
對方根本聽不懂英國語言,但瞭解肢體語言,也打了一個合乎武術家的禮貌招呼,便提起雙斧襲向對手。左衝使刀,刀招也霸道凌厲,可惜拼上這對巨斧就略感吃力,只能憑純熟刀功強撐。
論實力,其實左衝和大漢旗鼓相當,但是持續交鋒之後,左衝就顯得捉襟見肘,內力不足致使他漸落下風。
林悅這邊有武術通水絕流一一解說,此時細長美目眯起,大俠嚴厲地批判這場決鬥:“林悅,看清楚了,那就是學藝不精的結果。那刀功明顯只學得其形,而實則只有三分作用,餘下的,就被這名侍衛的缺點拖累。天資不足、刻苦不及還有……頭腦簡單,嘖,這一招配的,爛。”
隨着話音落下,左衝被攻得連連退避,衆大臣低聲驚呼,連司馬易都蹙緊了眉,而夷國衆人卻露出得意笑靨,尤其刺眼。
“遜。”朱翎乾脆不看了,低頭吃菜。
墨影非森森道:“少爺,殺這種大開大放的大個子,應該用匕首。很簡單,用纏,全力往心臟及頸上密集攻擊,一刻鐘內解決。”
“……影非。”林悅勾勾手指,待墨影非探首,他就夾了一聲涼糕塞進那嘴裡,再輕輕親吻錯愕地含着甜糕的人:“以後不用解釋怎麼樣殺人,也不用去想,知道嗎?”
碧眸彷彿撥開煙障的一片湖泊,明朗,清澈。雖然墨影非不說什麼,林悅卻會心一笑,沒有鬆開這個人的手。
此時左衝終於落敗,敵手一斧橫劈,他雖然來得及格擋,卻再也待不住,整個人摔向賓客席上,刀在空中掄開一圈銀花,直插地面。左衝在一片狼籍中咬緊牙關,卻不敢往上位瞧去一眼,怕看到王爺的失望。
在座大臣們臉色發青,自覺這一回丟臉丟大了。
突然,一隻手搭上顫動不止的刀柄,輕輕抽出劍。數雙眼睛聚焦那人,眼中盡是驚詫,和別有意味的欣賞。
因爲那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周身散發出傲人冷意的漂亮男人。
就是剛纔獻舞的舞姬們,也未必有這男人好看,因此不能不讓人印象深刻。
“水?”林悅挑眉,估摸水大俠是壓不住一腔熱血了,不覺輕嘆:“小心點。”
水絕流冷笑:“我去去就回。”
“好好。”林悅給朱翎碗里布菜:“我們就看看水大俠表演。”
水絕流拎着刀,越過左衝身側時,他冷眼睨視地上狼狽的人,脣角勾起輕蔑的笑紋。那表情不像是嘲弄他人不自量力,倒像是提醒他們之間的雲泥之別。
“既是庸才,就少想些餿主意,多花心思練武。哼!”
話罷,水絕流提刀走入堂內,一禮後,擺開的架式竟和左衝之前使的,一模一樣。
這直把英國大臣們整得那個叫急,有一個人丟臉已經夠了,他們不需要更多的人上去丟臉,可是礙於攝政王與皇帝都沒有制止,他們也只能乾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