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朱翎生孩子的事,其實林悅也解釋不清楚。要知道,對某一件事情的理解,往往建立在豐富的知識基礎上。而朱翎那根本就是一樁毫無科學根據,光怪陸離,出格離譜的事兒。即使是在這種以宗教信仰爲主流思想,崇尚生物本能的年代,男男生子和滿天神佛仍是高不可攀的,常人難以接受。
所以當時林悅並沒將滿天神佛扯出來,也避開了可能造成誤會的還債說法,只是簡單閘述朱翎身爲男性卻仍會生子的事實。然後水絕流沉默了,他似乎正忙於處理繁鎖而複雜的信息,偶爾擡眸睞視林悅的目光也顯得困惑且深沉。
林悅順道給添些熱茶,擡首看窗外,正是拂曉時分,天際泛起魚肚白,晨光熹微。林悅偏眸看向沉思中的水絕流。經歷一夜未眠,水絕流臉色蒼白,疲憊的痕跡讓他更顯憔悴。
水絕流是很認真的人,若不把朱翎的事情想通透,絕不罷休。林悅一直都清楚,所以他不曾打擾,只是取來一件大氅給水絕流披上。
大氅披上雙肩,彷彿有所觸動般,水絕流擡首睞向林悅。眼神裡除了驚訝,似乎還有更多別樣的情緒。僅只是一瞥他就轉正臉,始終沒哼聲。
他越是這般彆扭,林悅就越心動,不禁俯身,親暱地往那耳後印落細碎的啄吻。
水絕流全身瞬間繃緊,又似突然被放開弓弦般,‘嘣’地蹦開,甚至連退數步。精緻的酸枝木椅子在這唐突的動作下翻倒,倒地後發出沉重聲響,差點砸到林悅的腳趾頭。
林悅瞠目,心裡不明白水大俠又鬧什麼,正揣摸,就見水大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不精彩。
這讓林悅更感困惑。
“怎麼啦?”
林悅進一步,水絕流就退一步。
似乎再逼近,有人就要轉身逃跑,所以林悅只好止步,無奈地直視一丈開外的人。
水絕流用驚疑的目光凝視着林悅,而且雙手不自覺地撫上肚子。
林悅的眼珠子隨之移動,他有預感,水大俠將出驚人之語。
“那我……與你有染,不也懷上了?!”
即使已經事先做好防雷操施,林悅還是一頭砸桌沿上去了,他抱着腦袋趴在地上呻吟。水大俠的悲哀在於生物知識不普及。不過轉念一想,他的悲哀不正正是因爲生物知識過份普及……以爲男男生子是不可能的嗎?
人生,果然還是悲哀的。
“那個……水大俠,你有看見過其它男人生孩子嗎?”林悅扶額,無力地問。
水絕流眉毛挑高,認真地思索片刻纔回答:“沒有。”
“那就好。”林悅輕嘆:“朱翎會生孩子是因爲他身份比較特殊,我有跟你說過吧,他是地下的人。”
“哦!”水絕流面露恍然之色,着實地舒了一口氣。
林悅恰好攀着桌子爬起來,見狀脣角抽了抽。
水絕流與他的目光對上,臉色涮地赧紅,他略帶侷促地輕咳,語氣不善地命令道:“忘記剛纔的話。”
“……”林悅眨眨眼睛,噗哧地笑了。
“你!”水絕流抿脣,掐緊了拳頭。
怕又招來大俠的鐵拳毆打,林悅連忙收斂心神,正色道:“水大俠,若還有疑問,只管提出。我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聞言,水絕流凌厲地剜了林悅一眼,不再理會這受耍嘴皮子的。
“總之他就會生孩子,對嗎?”
“嗯。”林悅猛點頭。
水絕流也不表示,只是睞一眼窗外天色,輕喃:“我要見他。”
“誰?”林悅霍地擡首,心中有些忐忑。
“朱公子。”水絕流頓了頓又道:“不是立刻,可以待到他醒來以後。”
林悅這下可嚇得不輕,他知道朱翎很賢惠,也知道水大俠很正氣,但這倆湊在一起,他卻不樂觀。一來朱翎不善辭令,怕會傷水大俠的自尊心;二來水大俠不擅交際,怕會讓心細的朱翎暗暗受傷。
“不……不太好吧?”
水絕流眉頭陡地蹙緊,他瞪着林悅,眼神滿含責備:“你連讓他了解真相的責任感都沒有嗎?”
林悅啞然……一般人都不太想了解這種真相,都是能避則避,自欺欺人的,不對嗎?雖然他不準備隱瞞與水絕流之間的事,但也希望在更適合的時機再提出來,不好太刺激。
“可你只……”承認與我練功,不是嗎?難道要用師傅的身份與朱翎會面,又該談什麼呢?
雖然這些疑問塞滿了林悅的心,但他知道及時住嘴。
現在水絕流不是分明嘴裡不承認,心裡卻以第二位自居嗎?這是二房拜見正室?林悅越想越驚悚,可也無法避免。
“什麼?”水絕流蹙眉,注視林悅的眼神又多了幾分不滿。
林悅瑟縮一下,堆滿臉笑容:“沒有,只是也不知道朱翎怎麼想,他或許不想見面。”
聽罷,水絕流蹙眉沉思片刻,老實接受這一猜測,便做出讓步:“那……先請人前去詢問,或是送一張拜貼。”
拜貼?!
“你要幹什麼?”林悅驚問。
決鬥?戰書?
此時水絕流卻面露難色,支吾片刻,才道:“那是我與他的私事。”
林悅傻眼,他不知道那兩個人之間還有私事。記得不久以前,不是還火藥味濃重嗎?怎麼這下有私事了?
水絕流卻不管林悅如何,他自個決定送拜貼,便走到桌案旁準備。錢無盡即使不是沒有多少文化,但裝13卻裝了全套,放桌案的一角書香味十足,道具齊全。於是水絕流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一張空白的華麗非凡的織錦面貼子。他甚至嫌棄這東西太過庸俗,特意搜尋了一會,只可惜錢無盡的東西沒有最華麗的只有更華麗的,他這纔不太情願地疾筆狂書,沒一會就出了一份十分正式的拜貼。
華麗的繡銀雲朱緞底子拜貼送到眼前,林悅愣愣地聽着。
“使人送去罷。”
林悅脣角抽了抽,沒敢接。
見狀,水絕流脣角猛地耷下,一雙美目也眯起,直把林悅盯得冒冷汗。
趕在被教訓以前,林悅重重地嘆息,接過拜貼使人去送了。
未幾,人就回來了,沒有回貼,倒是答應要見水絕流。
林悅暗裡嘀咕着這錢府的辦事效率太高,太不識相。他臉色一沉便語氣不善地斥責:“不是要你不得打擾朱翎睡覺嗎?!”
下人被林悅這活閻羅般的表情給嚇到了,卟嗵一聲就跪下,還拼命磕頭:“少爺饒命吶!小人去到朱公子院裡,公子已經醒着,所以……即使給小人安上熊心豹膽,小人也不敢違抗少爺的命令,求少爺饒命!求少爺饒命!”
僕人馬咆哮上身般吼得聲情並茂,就差沒扒着林悅的褲管涕淚縱橫。
林悅眼角猛抽,連忙讓這人下去,再三表示不會怪罪,那僕人臉上才雨過天晴,甚至周身泛着劫後餘生的喜悅,活像中了福彩般直呼幸天憐見,歡快地跑走了。
林悅的脣角抽瘋般抖着,感覺在錢家上層的壓迫之下,錢莊下層已經心理變態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是真理。
“走吧。”
由始至終,水絕流對這出鬧劇不予置評。結果水大俠一聲令下,讓林悅深切體會到僕人下跪的心情……他現在也想跪,如果能湊效。不過他知道裝可憐對朱翎湊效,對水大俠卻免疫,因此他只能苦哈哈地跟上邁開大步向前進的水大俠。
從林悅的院子到朱翎那裡也不遠,很快就到了。越是接近,林悅的腳步越沉重,水絕流敲門的聲音如同死亡的鐘聲,把林悅敲得心跳越發狂放。
吱吖的一聲,門板往裡拉開,朱翎一貫冷漠的臉容出現在門後。赤紅色眼眸先落在林悅身上,再轉到水絕流身上,他側身讓開:“請進。”
水絕流一步跨進去,卻回身擋開林悅:“你在外頭候着。”
“嘎?!”林悅傻眼。
不容他拒絕,水絕流合上了門,隔絕外界一切。
林悅呆呆地盯着門板,設想過很多種情況,卻沒想到這種。他知道光明正大地進去不可能了,開始苦惱該如何潛進去。他試圖貼在門板上偷聽,也試圖從門縫裡偷看,卻是怎麼做也有難度。錢府在享受方面從不省錢,所以門的隔音效果很強大,門縫也快趕上納米單位了,肉眼無法穿透。若在窗紗上戳個洞恐怕會被發現,根本沒有意義。
“少爺,這不是偷窺的好位置。”
陰森森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林悅回頭就見一團黑影,瞧清楚……是墨影非。
想來這殺手是專業人士。
林悅合計一下,比起跟墨影非撇清關係,現在裡面兩個人比較重要,於是便虛心求教:“哪裡纔是好位置呢?”
“來。”墨影非輕挪一步,臉側仰45度朝向屋檐上:“在那邊。”話落,便一手搭上林悅的腰,準備帶走。
林悅的雞皮疙瘩抖落一地,連忙甩開這隻手,驚問:“墨影非,你這又是打哪裡學來的?!”這無影鹹豬手實在太淫 蕩了,如果不是他夠靈活,豆腐就該被吃光了。
墨影非一雙碧眸比晴空萬里還要澄澈,他真摯道:“這是跟少爺學的。”
林悅一腦袋磕到旁邊柱子上。
“少爺,我不會學習磕腦袋,這明顯不是好習慣。”墨影非說道,又自我檢討:“我果然道行不足,少爺可是每一回都能得手。嗯,或許是時機拿捏不得度,我會努力改進。”
“停!”林悅扶着額頭,悲壯地求道:“墨影非,求你了,只有我,你別學。”這傢伙學習能力超級強大,讓林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要是墨影非成了一個沒臉沒皮又無賴流氓的傢伙,可讓會他感到棘手。
墨影非眼神略略閃爍,應道:“是,少爺。”
林悅很想再深入地掃除墨影非的雜念,但水絕流和朱翎進去已經太久了,更讓他擔心。他決定先擱下墨影非的問題,要求:“帶我去。”
“是,少爺。”話落,墨影非便悄然無聲地躍上瓦頂。
林悅也飛身跟上,然後在墨影非的帶領下,轉到一處位置偏僻的窗戶。
只見墨影非熟練地倒吊下去,窺探片刻便給林悅打了一個簡單的手勢,而後他猶如一抹影子般悄然無聲地溜進窗內。等林悅跟進去,看見墨影非已經在樑上等待,也就跟上去。二人在樑上悄悄鼠行,最後到達目的地,是樑上一處有紗帳遮掩,可供偷窺偷聽的好地點。
當清晰看見和聽見那二人相處以後,林悅心情十分複雜,他轉眸瞄向彷彿隱進陰影中,存在感薄弱的墨影非,直想問問這人究竟偷窺了他多少回。
但他不想被答案打擊到,終於還是忍住了,專心聽下頭談話。
其實室內情況不如林悅想的激烈,自從水絕流進屋以後都未曾說話,而朱翎也不急於追問,於是二人就這麼喝着茶耗時間。
最後朱翎拿起一本書翻閱,水絕流這才擡頭蹙眉。
朱翎見了,擱下書,說道:“你感到不滿意?可你一直不說話,我也不想浪費時間,所以我就先看會書,你慢慢斟酌,我有時間。”
朱翎的語氣是淡漠的,讓人難辯他的心思,所以一般人都會遁正常情況瞭解其意,從而心生厭惡。水絕流也曾經如此,但如今他不容自己再犯這種錯誤。於是聽罷朱翎一言,他便說:“其實也不值得再斟酌,我是來負荊請罪的。”
“……”朱翎擱下手中書冊,直視水絕流:“請罪?”
“我曾經承諾不會搶奪林悅,但是……我失信了。”水絕流話罷,頓了頓,握住椅把的手指節發白,聲音也常變得深沉:“若果……若果你有意見,請直說。”
“請罪?意見?”朱翎頓了頓,赤色眼眸直視水絕流,後者也沒有退縮。片刻以後,朱翎表情不見有變,卻問道:“如果我反對,你會退出?”
水絕流抿緊脣,臉上血色稍淡,勾脣便是一抹勉強的笑容:“我會退出。”
聞言,朱翎也沒有特別的表情,倒是有疑問:“爲何你要看重道義和我的感受更甚於他。”
水絕流頓了頓,垂眸,隨手掂起茶杯輕嘬一口熱茶。似乎是很隨意的動作,卻有拖延時間的嫌疑,最後他徐徐擱下茶杯,說道:“大概是習慣。”
“嗯,這是廢話,你得說得更加清楚明白,我不想費神猜測你的心思。”朱翎淡淡道。
水絕流一窒,眉頭收緊又鬆開:“正因爲世上有人不守道義,不顧他人感受,纔會引致世間悲劇無數,而我一直規範自身,不希望成爲那種人。難道我不能有自己的習慣和堅持嗎?”
“哦。”朱翎頷首,瞭然道:“很明顯,你已經違背了自己的信條。”
被這麼直接地攻擊,水絕流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抿脣撇開臉,略顯尷尬地承認:“我是。”
朱翎垂眸稍想,說:“你要聽我的意見?”
水絕流頓了頓才下定決心般點頭:“說吧。”
“嗯,那我直說罷。你這種做法未免有欠考慮過分虛僞且缺乏勇氣甚至自暴自棄,不過,也不失爲一個願意面對現實的擔當負責之人。”
水絕流的臉色涮地變青,卻不是氣青的。
“你和他,要是有一方無心都成不了氣候。你既有心於他,卻又難以在道義與他之間做抉擇,所以決定利用我。若我反對,你就選擇道義;若我同意,你則選擇他。無論選擇哪一方,我都會成爲你的理由。你既有這種打算,又用‘請罪’爲藉口,也想得太美了。”
水絕流一言不發,咬緊的脣正在泛白。他挺直腰桿,細細地聆聽朱翎的批判,自個分析對錯。而可悲的是,他無法反駁。
“不過,你的出發點的確不錯,因爲你沒有說謊,你的確在考慮我的想法。但恕我無法給你答案,因爲他若有心於你,你人在不在,影響不大。畢竟他很死心眼,很白目,很無賴,很流氓,很任性。所以,去留問題請你自己決定。我不樂見,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畢竟……留不住他,也是我的失敗。沒有你,還會是別人。”
“……”水絕流只覺喉頭一緊,長嘆:“對不起。”
朱翎沒有表示,執起書冊,又再翻閱,不過書後傳出一聲輕嘆。
聽到這裡,林悅不敢再聽下去了,那兩個人的嘆息像要把他的心鑿得千瘡百孔,而且他活該。
巡舊路逃了出去,林悅猛地止步對背後的墨影非命令:“你不準跟着我。”
墨影非駐足原地:“是,少爺。”
見狀,林悅才放心離開,他需要好好冷靜一下。
墨影非目送林悅走遠,心中有了結論。
“少爺果真是個香餑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