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佑熙走後的當天。俞宛秋就去了座落在靖蘭城北郊的玄覺寺。據說寺裡有位年過九旬的高僧,能參透玄機,欲知兇吉,只是近年來很少見外客,她也不知能不能得到高僧點撥,純粹去散散心,兼碰碰運氣。
到得廟裡,高僧果然在閉關。她在大雄寶殿進了香,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叩了幾個頭。
然後在院子裡隨處走走,風景清幽,某處傳來的唸經聲讓她從昨晚就不安的心得到了些許寧靜。她循聲找到那間屋子,裡面有男有女,有僧有俗,大家各駐一個蒲團誦經,表情一樣的虔誠。
她很想加入他們,可想想自己的身份,有大批隨行人員候着。而且此番動作若傳到趙佑熙耳朵裡,他還不知作何感想,因而只在走廊裡站着聽了一會子就走了。
她其實真沒有多少時間糾結靈魂問題。即使在高僧面前,她也沒勇氣說出自己的困惑,因爲她身邊永遠有隨從。明處有,暗處也有。只要她說出口,就可能傳到趙佑熙那兒,她怕他從此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自己。也許,剛開始跟趙佑熙認識,是他強迫,甚至成親,都是他擄走的。可成親至今,她真的覺得很幸福,也很愛自己的夫君,她不想因爲這個原因,匆匆結束掉這段讓她倍感幸福的婚姻。
正要走出山門,卻有小頭陀趕上來說:“施主,住持有請。”
她剛捐了一百兩香資。在沈府聽人閒聊時說起過,去寺廟進香捐一百兩以上,就能見到住持,她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居然奏效了。
用錢買來的接見,她心裡多少有些輕慢,尤其對方又不是傳說中的高僧,故而只是見了個禮,沒說什麼,她的煩惱,本就難啓齒。
沒想到住持洞若觀火,一開口就問:“施主心有何憂?”
她遲疑片刻,還是咬咬牙說:“無憂。”
住持臉上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意:“越千載而至,施主竟能無憂。可喜可賀。”
她始而大驚,向周圍看去,還好隨從早被打發在外,不由得斂眉垂目,低聲道:“憂神形之將離,不知有何法可解?”
住持目露慈悲之色,一語道破她的心事:“施主近來是不是常常想念父母?”
“是”,以前只是偶爾憶起,自懷孕後,每次撫着那個孕育新生命的地方,她就會想,要是父母知道她在這裡成了親,懷了孩子,該有多高興!她前世三十未嫁,讓父母傷透了心,急白了頭髮,後來又得承受她的早逝,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很想回去看看他們,告訴他們自己一切安好,讓他們放心,不要活在悲傷裡度過餘年。
昨晚。她就在恍惚的夢境中回到了兒時的舊宅,正要掏出鑰匙開門,一面揣想父母見到她微隆的腹部會有什麼表情,卻被三更的梆子敲醒了。
住持勸慰一番,讓小頭陀拿給她一個小小的香包,囑她隨身帶上。香包呈三角形,裡面有個硬硬的東西,摸着像小石頭,她也沒多問,依言掛在脖子上。
從住持的話裡,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她會神魂不屬,是因爲她陷入了某種執念,比如,很想讓父母知道她結婚了,很想讓他們看看自己懷孕的樣子。就像某個窮困潦倒的人,突然時來運轉,在異鄉發了大財,總想衣錦榮歸。前世是剩女,讓父母憂心了半輩子的她,亦有這樣的心結。
走出玄覺寺,望着不遠處的靖蘭城,眼光定格在紅豆院所在的位置,她心裡有種豁然開朗之感。那些前塵往事,有再多遺憾,都已經無法彌補,她唯一能把握的是現在,不能再念念不忘,不能再製造新的遺憾。
周長齡領着一幫人守在外面,見她出來。忙迎上前問:“少夫人,要走了嗎?”
她點點頭:“到城裡去,我要逛逛這邊的布店。”
靖蘭城地處熱帶,不需要穿棉襖,棉花種植不多,但本地有種很結實的土布,稱爲壯錦,白質方紋,豔麗厚重。她看紅豆院的女僕穿過,還特意詢問過織法:以白棉線作經,彩色線作緯,採用通經斷緯編織而成,五彩斑斕。婦女們用來做裙子和包頭,上衣則是藍色或青色的單襖。
除了壯錦,還有一種靛青土布,給男人做衣服用的。這些布都有個特點,就是耐穿耐磨,就不知道產量和價格若何。五彩壯錦可以訂購一些,做成風格特異的裙子和小飾品,放到雙姝館裡試銷,靛青土布,則看能不能做軍衣了。
一羣人走走停停,俞宛秋主要看布料和藥材。行軍打仗。免不了受傷,傷藥也要備足。她多少看過一些醫書,知道哪些可以止血消腫,哪些可以防治消化道疾病,靖蘭城這邊還出產一些她沒見過的藥草,於是向藥材鋪掌櫃垂詢,掌櫃們也很有耐心,給她認真講解。一上午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走到一處集市,周長齡突然指着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悄聲告訴她:“王爺和世子就是在那兒遇刺的。”
“天!”她不禁驚呼出聲,這裡是靖蘭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人口密度這麼大。殺手怎麼膽大妄爲到這種地步,直接在鬧市區就動起手來?若非趙佑熙親眼看到,她會懷疑殺手其實是樑國人假扮的,普蘭不過是樑國的附屬國,普蘭人在樑國的大街上公然追殺樑國人,這不是公然挑釁國威嗎?
她想像當時的情景,肯定是雞飛狗跳,驚叫連連,最糟糕的是,小販們都是典型的佔道經營,處處擁塞不堪。難怪趙佑熙說劍都來不及拔,根本是沒辦法拔嘛,這麼擠,有武功都使不出來。想到他背上的傷,她心裡涌起一陣疼惜。
“姑奶奶,你看那裡”,紋繡的聲音中透着興奮。
俞宛秋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個貨攤上擺着數十幾匹花布,這些布跟本地的壯錦風格迥異,色彩淡雅,質地輕柔,但又不是絲綢,不知道用什麼織成的。
攤主是個普蘭人,雖然有僞裝成小販的普蘭殺手行刺自己的夫君在先,俞宛秋也沒狹隘到那種程度,把所有的普蘭小販都看成殺手。她走過去和顏悅色地問:“老闆,這種布怎麼賣?”
“三兩一匹。”
“這麼貴?”摸着一匹藕荷色布料的紋繡撒開手,她本來還想買一匹呢。
攤主板着臉說:“蘭錦本來就貴,想要便宜的,可以買粗布,三十文就可以買一匹。麻布更便宜,三十文都不要。”
擠兌完紋繡,又打點起滿臉笑容向俞宛秋獻殷勤:“少夫人一看就是識貨的人,我這蘭錦,本來也是織給少夫人這樣的人穿的。”
俞宛秋淡淡一笑問:“你剛說的粗布,哪裡有買的?”
攤主抽出一匹他自認爲最好看的布,想捧給俞宛秋看。不料聽到這樣的話,如同被人兜頭潑下一瓢涼水,悻悻地說:“粗布哪裡都有,這裡有,我們普蘭也有。”
“你可不可以把普蘭的粗布運些過來賣?”據她剛纔打聽到的行情,本地自產的布結實歸結實,但價格並不便宜,一匹靛青土布要價五十文。如果普蘭的粗布只有三十文一匹,拿來做軍衣面料,可以省下不少成本。
攤主疑惑地看着俞宛秋:“少夫人真的要?”
俞宛秋頷首道:“如果布料結實,價錢可以再便宜一點,我肯定要,而且要很多。”
“結實,當然結實”,攤主把貨攤上的蘭錦一扒拉:“這種細料子就是圖個好看,哪有粗布經穿。您看,我自己穿的就是粗布。”
茗香翻了個白眼:“蘭錦是給女人穿的細花布,你就是想穿,能穿嗎?”
“嘿嘿”,攤主無意中拉到一筆大買賣,笑得合不攏嘴,別人說什麼都無所謂了。
對面一位商販聽這邊說得熱鬧,忍不住湊過來告訴俞宛秋;“少夫人,您別上他的當,他們普蘭的粗布是沒上色的,肯定比這邊的靛青布便宜啦。他身上穿的,是他自己費了功夫染的,買染料還不是要錢?算不起不見得比靛青布便宜。”
“多謝大伯提醒。”
俞宛秋心裡盤算着,要再去問問染料的價格。這邊的土布都是家庭紡織,自己織自己染,所以比較貴。如果她把普蘭的粗布收購進來,成批地染色,成批地裁製,弄成作坊性質的,是不是能降低一些成本?
普蘭攤主怕到手的生意黃掉,從貨攤後面跑出來說:“少夫人休要聽他胡言,我們普蘭的染料也比這邊便宜,無論怎麼算,都比買靛青佈劃算。”
“纔怪!你看少夫人年輕,就拿沒上色的粗布哄她,你們普蘭人都不是好東西,前些天還在這裡殺人。”
“那關我什麼事?人又不是我殺的,那天我也在,我照樣嚇得要死。”
兩個人正吵着,遠處傳來迅疾的馬蹄聲,周長齡等人忙把俞宛秋護到路旁的車裡坐好。等她掀起簾子向外看時,街上一片狼籍,賣蘭錦的普蘭商販被官差捉去了,蘭錦也被沒收了,行人議論紛紛,說官府在捉拿普蘭兇犯,這條街上做生意的普蘭人無一倖免,統統被收押了。
俞宛秋喃喃自語:山雨欲來風滿樓,朝廷已經開始爲發兵造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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