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雖然衢州城裡城外戒備森嚴。軍中健兒絲毫不敢因過年而有所懈怠,只要不下雨,哪怕雪驟風狂,照樣卯時敲響戰鼓。連身爲太子的趙佑熙,都不曾缺席過一場晨練,就怕樑軍會藉着惡劣天氣發動攻勢,讓本就不適應嚴寒的趙軍措手不及。
緊張了一個冬天,沒曾想,樑軍年前年後都沒有動靜,眼看着二月過完了,城外冰河解凍,河邊柳樹抽芽,三軍鼎立之地,竟奇蹟般地一片寧謐。農人們開始犁地播種,家裡的女人也恢復了聚在河邊洗衣兼八卦的習氣。
三月初的某日,天清氣爽,陽光普照,因故起遲了的太子妃見太子殿下連日辛苦,捲起繁複華貴的衣袖,親自下廚,準備做幾道小菜表表做妻子的慰勞體貼之心。卻見夫婿閃着亮晶晶的眼睛跑進廚房拉人。其時太子妃正細細切着蘿蔔絲,想做個素什錦,見狀只好放下菜刀,隨他一起來到屋外。
剛出門,趙佑熙就眉飛色舞地告訴她:“你知道嗎?西北軍昨晚悄悄撤走了!”
“撤去哪裡?”俞宛秋楞了一下,這消息太讓人望外了,都有點不敢相信是真的。
趙佑熙道:“自然是撤回西北。”
俞宛秋回過味,也激動起來:“這麼說,你父皇的策反計成功了?”
“什麼策反計”,趙佑熙笑着橫了她一眼:“樑國早就分崩離析,年初東邊又有兩個小國稱帝,陳致遠也不過順勢而爲。比起那些小諸侯國,他的實力可強多了,別人都反了,他爲什麼還要守着那個爛攤子?”
俞宛秋一攤手:“還是策反呀,據說你父皇派去了不少人遊說,從西北軍開拔到這裡就開始了,如今總算把人哄走了。陳致遠這麼一走,是不是就會稱帝?”
趙佑熙想也沒想就點頭:“多半會。”
兩個人走到二門,老遠就聽到院門外傳來吵嚷聲,謝長安過來稟報:“陸大將軍帶着一夥人過來了。”
陸滿倉那大嗓門,興奮的話語中不時夾雜着爽朗的笑聲,感染到這種快樂的氣氛,俞宛秋也沒回避,再說她也算是有“軍職”的人。遂隨着趙佑熙一起走到門口,陸滿倉笑得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摩拳擦掌地喊着:“孃的。西北軍撤走了,等於打開了北方的通道,上京皇城裡那狗屁皇帝只怕又要躲到佛龕裡發抖了,殿下,我們幾時出兵?”
接下來,有不少人問出了同樣的問題,聽他們的口氣,失去西北軍支持的樑國已經成了一塊擱在砧板上的肥肉,誰先攻進上京誰先拿走,去遲了,就搶不到肉,只能喝些剩湯了。
七嘴八舌中,就連一向老成持重,不輕易發表意見的牟翊都說:“是要早些擬出計劃,早些出兵,靖國只怕已經在蠢蠢欲動了。”
才說到這兒,就聽外面來報,靖國使者到了。
趙佑熙帶着人到前面去接見使者,俞宛秋回到後院,心裡有些莫名的煩躁。上次樑瑾瑜帶着何若歆雪夜到訪時,走之前給她的那個眼神讓她記憶猶新。如果她沒領會錯的話,是不是可以解讀爲“勢在必得”?
幸虧當時趙佑熙沒注意到,要不然,惹惱了他,還不知道怎麼收場。那傢伙脾氣來了,是不怕當衆給人難堪的,即使對方是靖帝也一樣。兩國盟約若因爲她的緣故而破裂,即使沒人說她是禍水是妖孽,自己也會內疚不安。兩國結盟,造福的是幾十萬大軍,是兩國的百姓,干係太大,即使她心中不豫,那天也沒表現出什麼任何異常,事後更不曾說什麼。
當然,也沒什麼好怕的就是了,就算樑瑾瑜有些什麼不堪的念頭,彼此的身份擺在那裡,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腦子裡想着這些,不覺站在書桌旁出神,茗香端着一杯茶過來,俞宛秋順手接着,卻沒喝,嘴裡喃喃嘀咕了一句:“以後別再陰魂不散……”
一個聲音忽地從背後響起:“誰陰魂不散?”
俞宛秋一驚,盞中開水盪出,饒是身後之人眼明手快,還是濺到了手上,燙出一片豔紅。
一屋子服侍的下人眼看男主人回來了,本來準備悄悄退下的。現在出了突發狀況,個個手忙腳亂起來。先拿來一條浸過冷水的帕子覆上,再找來消炎去腫的綠藥膏,因爲衣袖溼了一些,很快乾淨衣服也拿來了。趙佑熙早就幫着把溼衣脫下,用自己的斗篷裹住,摟在懷裡暖着,當着一屋子的人,倒叫俞宛秋不好意思起來,推着他說:“屋裡有熏籠,又不冷,少件衣服沒什麼的。”
“別動”,他在她耳邊呼着熱氣,手臂加重了力道,抱得她緊緊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明早就要出兵了。西北軍雖然撤走了,樑帝可能也防着這一手的,這幾個月以來,不斷地招募新兵,加強各州的地方守備,好些府城本就修得易守難攻,這次出兵,不到攻下上京不會停下來。還不知道要多久。”
俞宛秋忙道:“我連堯兒都送走了,本來就打算陪着你一路攻到上京的。不讓樑國成爲歷史名詞,咱們誓不回返!”
趙佑熙卻說:“攻下了上京,也不會回去。”
俞宛秋很快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要定都上京?”
趙佑熙低頭朝她臉上看了看:“你不喜歡嗎?其實我也不喜歡,我們南都多好,溫暖溼潤,水秀山明,上京又幹又冷,只是父皇……”
聽他語意猶疑,俞宛秋接過話頭說:“父皇希望遷都上京對不對?”
趙佑熙“嗯”了一聲。俞宛秋道:“父皇有父皇的道理,人都是有心理定勢的,樑定都上京百餘年,上京作爲帝國都城在國人心中具有特殊意義,代表了皇權正統。”
趙佑熙補充說:“上京對我們趙國的初祖,同樣具有特殊意義。”
“是的”,俞宛秋輕聲謂嘆。想到那個被自己生父和繼母趕出上京,被迫改姓,被迫放棄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帶着他族靈位遠徙南國的樑興邦,他臨死前念念不忘的,是不是迴歸自己本族,奪回上京皇宮中那個原屬於他的寶座?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趙佑熙怕妻子不開心,笑着勸慰:“也沒什麼,等攻下上京,我們就把父皇和堯兒接回來,讓他們在上京坐鎮,把南都當成陪都,我們倆就繼續住在南邊好了。”
“真的呀?”俞宛秋語帶驚喜:“那我們春夏住在南都,秋冬就到靖蘭城去,我可是一直念着紅豆院呢。”
那是堯兒的出身地,只可惜堯兒作爲未來的皇位繼承人,沒辦法陪着孃親住在那裡度過穿着肚兜短褲嬉水玩泥的童年,就像靖蘭城中每個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一樣。
隨着時光流逝,她已經逐漸接受了和孩子分離的事實。偶爾,也會有那樣的衝動,拋下這邊的一切,跑回南都去,陪着孩子長大。可臨到頭,又硬不下心腸,邁不開腳步。
那孩子,還記得他的娘長什麼樣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