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景泰元年七月,某日雨後初晴,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趙佑熙忽然大白天回到行館內堂,拉起俞宛秋的手說:“我帶你遛馬去。”
難得太子殿下於戎馬倥傯之際還有這等閒情逸致,太子妃自欣然從命。兩人只帶了幾個親隨,先沿着官道馳騁,然後轉入一條山路,不時有細枝綠葉擦過鬢邊髮梢,山風帶着泥土的潮腥味。幸而騎的是一匹紅鬃烈馬,若是白馬,上面再濺些泥點子,豈不成了斑點狗?
馬終於停下時,俞宛秋定睛一看,不由得發出驚歎:前面竟然是一線天
只見壁立的兩座山崖之間,露出了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再向遠處眺望,峰巒如簇,隱約在未散盡的水氣裡,如一幅潑墨山水。
只是身邊之人神色太凝重,讓她也失掉了觀賞風景的興致,心裡隱約猜到了什麼:“你帶我來這兒,是因爲這地方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面山而立的趙佑熙回眸,聲音中帶上了一點無可奈何的歉意:“其實出門時,我真的只想帶你出來溜溜馬,最近這幾個月太忙了,有一大半時間宿在軍帳裡,把你一個人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俞宛秋忙道:“誰說我是一個人啊,那麼多僕從是幹什麼的,我還怕你的將士說我奢靡過度呢,隨軍出行,身邊還帶着幾十人侍候。”
趙佑熙露出了久違的霸道少年式的笑容:“你是太子妃呀,這點排場都沒有,象話嗎?”。
“好了,我們倆就別說客氣話了”,老夫老妻的,怪不好意思,她言歸正傳道:“這個地方還是戰略要地不成,讓你不經意就跑來了?”
“倒也不是……”趙佑熙似乎在斟酌着接下來要怎麼說。
看太子眉峰成簇,侍立一側的謝長安帶着兩個人跨上馬,想試着穿過一線天,可惜那馬不肯配合,在山壁前原地踏步,仰首嘶鳴。
“回來”,趙佑熙朝他們喊:“明擺着過不去,你傻,你的馬可不傻。”
俞宛秋默然無語,知道趙軍遇到了難題,大概想從這條山道打開缺口,來個奇兵突襲,扭轉越來越不利的戰局。
趙佑熙最近忙成這樣,是因爲他們進攻衛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衛州是通向京師的最後門戶,上京雖說在行政區劃上是獨立建制,但論地理位置,只是定州境內的一座城池。若衛州失守,上京等於直接暴露在趙、靖兩國聯軍的鐵騎之下。
要在以前,樑帝還可以暫時棄都遠遁,比如,打着“秋狩”的旗號去北邊或東北的行宮避難,再向各鎮守使發出勤王令,等他們收復失地。可如今,北邊和東北的行宮早被當地藩王佔了,幾位鎮守使中的中流砥柱,統領西北大營的陳致遠已反,樑帝除了與京都共存亡,別無出路。
爲了守住這最後的屏障,樑國幾位早就引退在家的老將也上了戰場,聽說上京的豪門世家紛紛捐錢捐物,再吝嗇的人也忍痛出血。一時之間,竟也煽動起了“同仇敵愾”的“愛國”情緒。
其實這很好理解,平民百姓不管誰做皇帝,能勤政愛民,讓他們安居樂業就行。貴族的光榮與奢華卻是依附皇家而生的,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廷是優待降臣沒錯,可優待不等於重用,新朝廷自有它的功臣班底,那是降臣們無法比擬的。與其去新朝廷拾人牙慧,不如保住舊朝廷,那纔是他們的地盤,他們的根基。
大難臨頭,樑國朝廷空前的團結,以往勾心鬥角,互相甩臉子、使絆子的朝臣們忽然變成了親兄弟,誰見了誰都勾肩搭背,甚至滿眼悲憫,好像就要英勇捐軀、共赴國難一樣,把已瀕臨絕境的樑孝帝看得一愣一愣的,莫非這就是兵法所云,“置之死地而後生”?
於是趁熱打鐵,募集了大批軍餉和兵馬,舉傾國之力在衛州設防,擺明了成敗在此一舉。
敵方“衆志成城”,又佔着地利之便,趙靖兩軍久攻不下,便顯出了一些疲態。
算起來,從趙佑熙率軍渡江北上,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始終是那支隊伍,敵方則且戰且退,不時補充新鮮兵源。人的體力和耐力是有限的,再勇武,也只是血肉之軀,誰都不是永動型的戰爭機器。
如果這個時侯能打個大勝仗,將士們一興奮,興許能一鼓作氣打到上京去,把樑孝帝從寶座上揪下來。可現在他們面對的阻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長期相持,會讓他們精疲力竭,等把最後一點幹勁也耗完,就很不妙了。自古疲兵易敗,像他們這種孤軍深入的,只會越拖越疲,越拖越危險。
俞宛秋打量着身邊陷入沉思的人,他又連着好幾個晚上沒回來歇息了,一向有潔癖的他,哪裡受得了長期在軍帳中作息,不禁心疼地說:“你嘴上都起燎泡了。”
“天熱,上火了”,趙佑熙這樣解釋。今早就有人向他說起這話,並勸他出營散散心,大夥兒都知道,他分明是沒休息好,着急上火。
這時謝長安已經帶着人走了回來,向他搖搖頭。剛纔他已經想了各種辦法,實在不能通過,別說騎馬,就是光人,走到中途都得側着身子,要遇到個胖子,非卡在裡面不可。
“算了,回去吧。”抱着妻子坐在馬上,離開那片山谷時,趙佑熙沒有回頭,不能過騎兵,就算步兵能過去又怎樣?沒有騎兵在前面衝鋒陷陣,步兵去了只會送死。
“太子殿下,靖帝陛下帶着人來了”,行館的紅牆綠瓦尚在望,就有人遠遠地迎上來稟報。
“他又來幹什麼?”趙佑熙一臉的不耐煩,嘴上的燎泡好像破了,痛得人心煩意亂。
這話叫手下人怎麼答,只能諾諾地陪着笑,小心翼翼地接過馬繮,就怕一不小心惹火上身。
俞宛秋本想悄悄從院牆邊的遊廊穿過去,才跨上臺階,樑瑾瑜就主人似地走出來,神氣活現地搖着羽毛扇說:“賢伉儷好雅興,如此局勢下,太子殿下還能鎮定若此,真乃大將之風也”
趙佑熙不鹹不淡地回他:“再鎮定也不若陛下,這個時侯還能到處串門子。”
樑瑾瑜笑得好無辜:“朕這不是來找殿下問計了麼?”
趙佑熙拱拱手:“不敢,陛下的心計智謀,世所罕見。”誰能比你更奸詐。
樑瑾瑜亦把羽毛扇高舉至胸前,俯首謙遜道:“一人智短,兩人智長。”
趙佑熙輕哂:“都說陛下治軍嚴謹,令出如山,千百萬軍有如一人,看來傳言非虛。”
**,你自己軍營裡那碰頭磕腦的難道都不是人,要跑到我這裡來找“第二人”跟你“智長”?
眼見脣槍舌劍愈演愈烈,已經避到後廳的俞宛秋只得出來打圓場:“請靖帝陛下到荷池邊的水亭就坐,那裡涼快,妾已派人備好茶水瓜果。”
不管他們互相的觀感如何,既然來了,就少不得協商一番,再沒有比四面空敞的水亭更適合做密談場所了。
樑瑾瑜臉上的笑容頓時比雨後的陽光還溫暖迷人:“多謝,太子妃殿下總是這般熱情周到,每每叫瑾瑜感懷於心。”
俞宛秋彷彿聽見了磨牙聲,不看都知道自家那口子的臉有多黑,這孩子,就是沉不住氣,天生的衝動型體質,當多少年統帥也改不了。樑瑾瑜呢,又是邪神轉世,偏愛惡趣味,別人越生氣,他越得意。這兩人,最好是一輩子不見,偏偏爲了國家大計,不得不常常碰面,相看兩厭——不,真正厭的只有她可憐的夫君一人,樑瑾瑜分明樂在其中。
他們在水亭一直談到暮色四合,晚飯時,牟翊帶着幾個人從軍營趕過來,飯後繼續挑燈夜談。
俞宛秋在房裡等到深夜,快天亮時才漸有睡意。朦朧的夢境中,只見胖乎乎的孩子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她驚喜地蹲下身,把孩子抱了個滿懷——咦,不對啊,這明明是大人,而且氣息那麼熟悉。
她掙開眼,對上一雙隱有血絲的眼眸,疲倦地對她笑着說:“這幾天你別出門,在屋裡好好休息,我們很快就要拔營回家了。”
“回家?”她不是喜,而是驚。
“嗯,你接着睡,我馬上就要走,牟先生他們還在外面等着呢,有很多事情要重新安排。”
俞宛秋沒再說什麼,如果這就是昨晚商談的結果,他們肯定有充足的理由。
“有什麼疑問,等我回來再分析給你聽。”趙佑熙依戀地撫着她的臉。
“沒什麼疑問”,她握住那隻手,“我只知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乖,我們很快就能見到堯兒了,你高興嗎?”。
“當然,我高興極了”
不管是因爲什麼理由突然撤軍,她都是最激動的那一個,哪裡還睡得着?在行館裡陀螺似地轉了幾天,終於等來了開拔的日子。
數日後的深宵,無心睡眠的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臥室的窗子,夏夜星光下,一帶澄江如練,隱隱可見對岸的燈火。
那是南都的燈火。
忽然之間,俞宛秋覺得鼻酸起來。穿越過來時這具身體未滿八歲,現在她十八歲,整整十年間,她在威遠侯沈府住了近六年,也就是說,大半的日子都是在上京度過的,南來後,先在蘇城住着,後又隨趙佑熙到處奔波,真正在南都居住的日子不過幾個月。
南都不是故鄉,卻是她的家,有家就有家人,那些家人……不提也罷。
過於激動的心終於沉潛下來。
但有什麼好怕的呢?她連戰場都敢上,還曾親自指揮過一場漂亮的伏擊戰,如今的她,無論在軍中還是在宮中,早就地位超然,那些人,想跟她鬥,還要看她有沒有興趣作陪呢。
牀上傳來模糊的詢問,俞宛秋走過去抱住他說:“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
不想鬥,就懷個孩子,然後關起門來養胎。此次撤軍只是暫時的,肯定會有第二次“北征”,但既然撤回了,休生養息,補充兵源和軍餉,怎麼也得個一年半載吧,剛好給她生個孩子。
“那還等什麼”作爲軍中統帥,兵貴神速,她的睡衣已被剝到腰間。
“我是說回南都之後再要。”她臉紅掙扎,怎麼弄得像是她在跟男人求歡似的?
“沒錯啊,種個蘿蔔,也得先下種,過些日子纔會發芽,你家相公雖厲害,也沒那麼快的。”
“你……唔……”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江上霧氣漸散,晨光躍上窗棱,停泊在窗下的戰船,桅杆上的風燈反射着太陽的光芒,印上兵勇們黑紅髮亮的臉。
離家一年,誰不歸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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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停了一段日子了,我很抱歉,也不會騙讀者說我又病了之類,真正的理由是:我瓶頸了。
好幾次想恢復更新,始終找不到感覺。也許是我以前從沒寫過這麼長的書,7-80萬字就到極限了。可又不想爛尾,更不想以簡介的方式完結,畢竟,這本書曾得到過很多讀者的喜愛,點推和訂閱都不錯,胡亂結尾對不起讀者。
嗯,現在我回來了,大概還有20多萬字吧,今天這一章,是第三卷,也即《戰爭卷》的最後一章。寫他們在南都的生活,會增加一個主要演員,噹噹噹,就是我們的小堯兒。
四月完結。這次撤軍的原因會在以後的章節中講明的。最後一卷儘量不寫宮鬥,但肯定免不了。其實,從來就不是宮鬥,太子殿下何曾有過別的女人?不如說,婆媳鬥,家鬥,更貼切一些。
剛看了一下收藏,還有11000多,感謝你們還沒有放棄我,在我自己都快放棄自己的時侯,真的很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