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昌沉吟良久,似乎難以啓齒,俞宛秋越發緊張,大腦裡一片空白,屏住呼吸等待宣判。
這時,原本安靜的隔壁傳來了說笑聲,趙延昌隨即傳令:“去,把二殿下抱過來。”
張懷安答應着去了,沒一會兒就過來陪着笑回稟:“二殿下在吃奶,皇上您看……”
“吃完了叫她們趕緊送來。”趙延昌臉上未見半點笑意。
“是。”張懷安趕緊低下頭,諾諾連聲地應承。
俞宛秋疑惑地看着皇帝公公:這麼說,不是趙佑熙有事,而是阿旦出了什麼問題?
可她剛剛看到的孩子,明明睡得很香甜啊,除了皮膚上殘留了些淡淡的疹痕,看不出任何後遺症。
一顆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因爲她心裡明白,不管外表看起來有多好,能讓趙延昌出現如此神情,足見問題的嚴重性。皇帝公公是什麼心理素質?多少大風大浪走過來,真正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一旦他變色,絕非小事。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格外漫長。
殿內殿外,宮燈次第亮起,照得青灰色、黑色和白色交替鑲嵌的大理石地面光燦如琉璃。殿柱上,張牙舞爪的飛龍似要騰空而起。豆青色的釉玉香爐,香霧嫋嫋,若隱若現。白蓮花寶瓶裡插着一隻惟妙惟肖的翡翠楊枝。
處處金碧輝煌,盡顯皇家氣象,俞宛秋的心卻沉沉地墜落在黑暗的夜色裡,兩手緊緊相握也溫暖不了自己的掌心。
不知過了多久,喝飽了奶的阿旦被張懷安抱了進來,俞宛秋忙伸手接住,放在自己膝上仔細端詳。
雖然出生幾月就分離,又幾月後才重見,孩子一點也不認生,倚在她懷裡笑着,笑得無比天真純摯,伸出小胖手扯她胸前的瓔珞。玩了一會,又對她頭上的金步搖發生興趣,蹬着有力的雙腿站起來想去抓,俞宛秋只好把金步搖取下來放到一邊,怕上面的尖端扎到孩子。
在這過程中,她一直努力觀察,實在看不出孩子有什麼異樣,不禁疑惑地望向皇帝公公。
趙延昌朝張懷安使了個眼色,張懷安從案桌的抽屜裡取出一隻銅盤和一個小槌,拿到阿旦耳邊敲了起來。
張懷安還沒開始敲,俞宛秋的淚就流了出來,因爲她已經猜到他們要測試什麼。
銅盤在阿旦耳邊敲得鏘鏘作響,他卻毫無反應,兀自笑着、玩着,或望着門口發出“阿阿”聲。張懷安說,二殿下這是在找哥哥呢,他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找奶,第二件事是找哥哥,因爲哥哥總是陪他玩,小孩子嘛,除了睡,就是吃和玩了。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母妃爲什麼涕淚如雨,好奇地看了幾眼,繼續朝門口“阿阿”地揮舞着小手。
因爲趙延昌不許人靠近,連堯兒都沒進來,走廊裡除了幾個親信太監再無旁人。阿旦徒勞地呼喚了許久,不見小哥哥的身影,終於扁着嘴要哭,俞宛秋趕緊收淚拍哄着,把瓔珞摘下來塞在他手裡,又問皇帝公公:“這事堯兒知道嗎?”
趙延昌搖搖頭:“等他長大點再告訴他。”
張懷安在旁邊輕聲說:“大殿下聰明着呢,又跟二殿下這般親近,只怕過不了多久就會發現異常。”
翁媳倆倉皇對望,趙延昌撫額嘆息:“讓朕再想想,再想想……堯兒特別疼弟弟,朕怕他知道了會難過,總想拖一時是一時。”
俞宛秋泣道:“都是媳婦的罪孽,老天爺爲什麼不報在我身上,要傷害這麼小的孩子?”
趙延昌出言安慰:“不見得是孃胎裡帶來的,朕也是這兩天才發現問題,也許真像你所說,是高燒燒壞了腦子。”
俞宛秋幾乎驚跳起來,嚷着說:“腦子沒事您看阿旦笑得多好看,腦子有問題的孩子,眼歪嘴斜的,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趙延昌忙道:“你別急,朕不是說阿旦的腦子有問題,朕的意思是,孩子的耳朵聽不見,可能是高燒造成的。”
俞宛秋不肯相信:“要真是這個原因,上回堯兒比他燒得還厲害啊。”
趙延昌沉默了許久才艱難地開口:“朕問過幾個御醫,他們說,也有可能是當初用藥致太子妃拖延產期時落下的毛病。”
俞宛秋何嘗想不到這一點?現代的婦女,懷孕期連感冒藥都不敢用,就怕對孩子不好,她在不知不覺中被皇后下藥,拖延產期半個月之久,自己差點丟命事小,萬一孩子……當初在沈家時她就隱隱約約聽人提起過,何姨娘的孩子哪怕平安生下來,也多半是個傻子。
可這話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只祈禱孩子沒事,阿旦生下後樣樣皆好,讓她鬆了一口氣,以爲老天爺開恩,讓他們母子倆躲過了一劫。她也將一切疑慮恐懼深埋進心底,不曾在人前吐露過一字半語。
皇后的位置早就岌岌可危,若再查實了這件事,謀害皇孫是多大的罪別說廢后,將她打入冷宮,甚至貶爲庶民都有可能。
可問題是,這樣的皇室醜聞,怎能公之於衆?尤其是在趙延昌打着仁君旗號奪天下的關口,只會抹黑皇室形象,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
即使能尋個對天下人交代得過去的理由,趙佑熙將如何自處?母后被廢,作爲親生兒子的他,同樣面上無光。最糟糕的是,從此以後,他都要活在天下人審視的目光下,日子稍微過好點,迂腐文人就會責他“不孝”。在那些人眼裡,當母后悽慘度日時,做兒子的,任何享受都是罪過。
道理都懂,可心裡這股恨意實難消除,俞宛秋抱緊孩子呢喃:“稚子何辜?真是人倫悲劇這是她的親孫子啊,母后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趙延昌看着她問:“你希望朕怎麼做?”
俞宛秋努力平息自己的憤怒,幾次深呼吸後始能開口反問:“御醫也只是猜測,並不曾確診,對嗎?”古代的醫學水平,大概永遠也確診不了。
“是這樣的”,趙延昌回答。
“能確診又如何?此事公佈出來,全國一片譁然,皇室淪爲老百姓指指戳戳的對象,到時不只是皇后獲罪,所有的皇室成員都會受到傷害。”甚至會辱及祖先,比如說,“這都是祖上不積德,才使得子孫自相殘害。”
俞宛秋的聲音聽起來空洞又蒼涼,趙延昌暗暗打量這個年方二九的韶齡兒媳,以往他就覺得,媳婦雖然年輕,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與冷靜。他會不顧太后的反對給兒子舉行婚禮,固然與兒子特別迷戀這個女人有關,她自身的氣質與人品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要不然,他寧可使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毀了她,也不會讓寶貝獨子迎娶。他趙家的媳婦,豈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就能當的。
現在遇到這等棘手的事,他故意把尚未確定的原因揭露出來,也有點考察兒媳婦之意。如果她呼天搶地地跪在地上求他“做主”,要他“給可憐的阿旦一個公道”,雖然情有可原,卻有不顧全大局之嫌。
難得她如此深明大義,趙延昌感動地說:“你考慮得很周到,的確如此要不是顧忌到這些,朕早在她派殺手攻擊你的時候,就已經下旨廢后了。”
舊事重提,俞宛秋嘴角泛起苦笑:“臣媳慚愧,竟不知爲何惹得母后如此憎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
這個問題趙延昌也答不上來,惟有嘆息。
其實他心裡和俞宛秋一樣明白,皇后不過是被他冷落了半輩子後,心理出現了變態,嫉妒兒媳婦的幸福。兒媳的專寵和她的無寵形成了太鮮明的對照,落在世人眼裡,成了經久不衰的話題,刺痛了曾經也是大美人、心高氣傲的皇后的神經——她若不是心氣高,當年也不會使盡手段爬上安南王府正妃的寶座。
可這一點他怎能承認,要承認了,不等於說,兒媳和阿旦遭遇的這一切,最終的罪魁禍首是他?
光是這個想法就讓趙延昌的心揪得緊緊的,早知今日,也許他會剋制自己的厭惡,至少表面上對皇后好一點,讓她心裡不要有那麼多怨憤。可如今說這些也晚了,在皇后做了那麼多人神共憤的事後,他實在提不起一點點興趣對她示好,連裝都裝不出來了。
不過,還是有些事可以做的,他對兒媳鄭重承諾:“你放心,皇后以後再沒能力針對你了,朕的人已經在着手調查皇后的勢力,一經發現,立刻搗毀單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做不了耗的。”
俞宛秋心一動,果然,世上沒有純粹的好事或壞事,任何事情都有兩面。她一直想要剪除皇后在朝中的勢力,故而趁勢言道:“您說得對,光是母后一個人,哪有這份能耐?肯定是朝中有人支持,而且是來頭很大的元老級人物。”
趙延昌對政治有種天生的敏感,立刻追問:“你有查到什麼了嗎?”
“沒有,臣媳只是依理推斷。”別說她手裡沒證據,便是有,也不敢拿出來。身爲太子妃,理當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培植勢力查探朝廷命官,不是跟皇后一樣了?
目送趙延昌走出屋子,俞宛秋抱起阿旦,哄着他說:“我們去找哥哥好不好?”
阿旦立刻“阿阿”地叫喚着把手伸向門口,這個舉動給了俞宛秋莫大的信心,也許,可以通過口型,教這個孩子學會說話。
緊緊貼着孩子的臉蛋,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去了聽力的二皇子,對皇位不夠成任何威脅的二皇子,將會是太子哥哥最心疼的弟弟,哪怕他日登基爲帝,這個弟弟,仍會佔據他心裡最柔軟的一角。
做不成周公旦,做個閒散富貴郡王也好啊。
事已至此,她只能如此這般安慰自己,也安慰着懷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