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姨到底不死心,覺得別人不見猶可,安南王府的太妃和王妃那是一定要見的。
在南邊的時候,她曾不只一次聽人描述過安南王府的精緻奢華,府裡待下人如何優厚,據說一個三等僕人的月銀就可以養活一家人了,所以南邊的人以進安南王府當差爲榮。她在遺腹子死後最絕望的歲月裡,家裡的親戚也曾爲她在安南王府謀過職,後來沒弄成,轉而進了知府後衙,當上了小宛秋的乳孃。
這些在平民百姓心目中傳奇式的人物,如今有機會得見一面,蘭姨自然不會放過。更何況,她也是真心爲自家姑娘打算,姑娘是南邊人,若能得到安南王妃的憐惜,給她尋一門南邊的親事,她們以後都可以跟着回南邊生活。她相信,姑娘也和她一樣,還是更喜歡南方的飲食和氣候,上京冬天太冷,一年要燒好幾個月火炕,剛來的那一兩年,姑娘的手腳都長了凍瘡,現在纔好一點。
看俞宛秋和幾個丫頭在園子裡拔草種花忙得不亦樂乎,蘭姨悄沒聲息地往外走。纔出月洞門,就在石子路的轉角處看到一個有點臉熟的人,仔細一瞧,是內院小廚房燒火的嚴婆子。
蘭姨三步兩腳迎上去喊道:“嚴大娘,您怎麼得空上這兒來了?”
嚴婆子朝她尷尬地笑了笑:“這位嫂子是……”
蘭姨心裡有點暗惱,主子不受重視,身邊的人就沒地位,一個燒火嬤嬤都比她有體面,在園子裡走一遭,到處都有人打招呼。不像她,跟隱身人似的,尤其是那些正經主子房裡得臉的丫環嬤嬤,哪次不是她上趕着去巴結,人家還一臉的敷衍之色?
心裡再惱,臉上還得陪着笑湊過去作自我介紹:“我是俞姑娘屋裡的亭蘭,大娘不認得我,我可認得大娘,去廚房的時候見過的。”
俞宛秋平日的飲食按府裡姑娘的份例,正餐是兩葷兩素一湯,究竟要哪種葷那種素,可以讓丫環去點,每天廚房門口會掛出牌子,列出今天可供應的菜餚種類。俞宛秋房裡負責飲食的是茗香,平時都是她去廚房走動,蘭姨只偶爾跟着去過幾次。
沈府裡有俞宛秋這個人,嚴婆子還是知道的,那女孩生得一副俏模樣,在府裡的下人中,尤其是管家小廝口中知名度頗高,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美人也不怕藏得嚴實,甚至越少露面,吸引力越大。
對這一點,蘭姨從來深信不疑,她在心裡發誓: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姑娘出去露露臉,她相信,只要讓安南王府的王妃見到姑娘,就一定會喜歡她。
嚴婆子不知道蘭姨心裡的那些小九九,只以爲是尋常路遇,停下來寒暄兩句就想走開,蘭姨卻攔住她沒話找話:“今天廚房肯定很忙吧,要招待貴客,所以剛看到大娘,我纔有些吃驚。”
嚴婆子笑着回道:“既然是貴客,哪輪到小廚房準備,連太太小姐們的份例菜也讓大廚房一併攬過去了,我們今日反倒比平時有空。”
“難怪呢,就說這會兒怎麼還見大娘逛園子”,說到這裡,蘭姨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禁不住有一絲竊喜,小心翼翼地問:“那今天小廚房就不開伙了?”
嚴婆子說:“開伙肯定是要開的,還有你我這些下人要吃飯啊。”
蘭姨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主子們的飯全都不用小廚房準備了?”
嚴婆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耐着性子回答:“是的,都不用,外面大廚房要開宴,主子們自然都去赴宴,不用單列了。”
蘭姨心裡一陣雀躍,忙低頭扯了扯衣角以掩飾臉上的欣喜之色,姑娘等會要去赴宴,那就一定能見到安南王妃了。
告別嚴婆子,她也不往前面走了,興沖沖地跑回山水園想告訴姑娘這個好消息,卻發現姑娘又去了靜齋。
此時靜齋的文瀾閣裡,俞宛秋正蹲在地上翻着一本發黃的舊書,書名叫《西土遊記》,作者跟著名的唐玄奘是同時代人,身份也是僧人。不同的只是,這位“唐僧”去西土不爲取經,而是行遊,所以他記下的都是當地的名山勝水、人物風尚,煞是生動有趣。俞宛秋看得入迷,蹲累了,索性席地而坐,連椅子都懶得搬了。
正津津有味,耳邊傳來一聲極爲不悅的責問:“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俞宛秋從書中擡起頭,只瞥了一眼那張傲慢無禮的臉,就用比他更冷的聲音說:“這正是本姑娘要問你的。”
那人顯然被奉承慣了,接受不了這樣的態度,當即朝外面喝令:“來人,把這個礙眼的女人給我扔出去。”
“憑什麼!”俞宛秋怒紅了雙眼,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人種。
“不憑什麼,本世子的規矩就這樣,三丈之內,不許女人出現!”
世子?俞宛秋頓時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安南王府的王妃今天來沈府做客,所以把家裡的混世魔王也帶來了。賈府的混世魔王是在脂粉堆裡混大的,安南王府的則反其道而行之,避女人如瘟疫。
如果他並非只針對她一人,而是討厭一切女人,俞宛秋倒沒那麼介意了,人家的怪癖,與她何干?不許出現就不出現咯,誰稀罕見他了。
她朝他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像安撫躁鬱症的病人:“別激動,別激動,我這就出去。”
迅速抱起幾本挑好的書,她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在門口才碰見匆匆趕來的佟夫子。
佟夫子把她拉到路邊的薔薇花架旁,壓低嗓音問:“沒嚇到你吧?這位世子出了名地討厭女人,他所到之處,女人早趕跑光了,我就沒想到你會在裡面。”
俞宛秋不以爲意地說:“沒事,不過是個又暴躁又彆扭的小破孩子。”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心理,記得上初中時,班裡也有些男孩討厭女孩,和女孩同桌還劃三八線,當然也有早熟的,初中就開始追女孩。而這位世子,顯然屬於晚熟品種。
“小破孩子?”佟夫子失笑,“那小破孩子可比你還大,人家今年十六歲了,你纔多大,十三都不到,說起話來就老氣橫秋的。”
俞宛秋想說自己早就年過三十了,比佟夫子小不了多少,真開口的時候,只能含糊其辭:“我本來就比他大好吧,呃,我是說,我可比他懂事多了。”
“是是是,你比他懂事,真懂事的孩子,會不肯上學,成天只想着看閒書混日子?”
看佟夫子又準備長篇大論地說教以“挽救失學兒童”,俞宛秋忙一拍額頭道:“哎呀,差點忘了,我屋裡還收着昨天採下的一籃子瑞香,那幾個粗心的丫頭未必記得處理,要放壞了就可惜了。夫子我先走了哦,您慢忙,慢忙。”
眼看一抹淡青漸行漸遠,佟夫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些年來,他從沒見俞宛秋穿過鮮豔的衣裳,總是黑白青三色。若是其他十來歲的女孩穿黑色,他會覺得難以想象,可這女孩穿着黑色的衣裙,卻美得讓人窒息,膚若凝脂,黑瞳澄澈如秋水寒潭,只靜靜地站那兒瞅你一眼,就會有一種被吸進去的感覺。
他也是男人,即使年長她若干歲,照樣抗拒不了美人的魅力。當然他心裡也明白,他和她,今生是沒有任何可能的,他唯一能接近她的方式,就是以師長的身份教導她。一直遊說她正式入學,何嘗不是他自己的私心,有了師徒名份,他們的關係是不是更近了一層?
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轉身走進文瀾閣,那兒可還有一位惹不起的小霸王在等着他解釋呢。
入沈府做西席之前,他曾給這位世子爺當過一陣子啓蒙師——幾乎沒被他氣死,最後差不多落荒而逃。也因此,他後來的授業生涯,儘量只收女學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想不到,今天世子隨祖母和母親來訪,他作爲“故人”隨侯爺出門迎客,還以爲世子早不記得他了,誰知那人竟直奔他而來,把一干正主丟在前面不理,非拉着他到書齋“敘舊”。
他始而懵懂,到這會兒才相通關節:世子年過十五,已到了議婚之齡,這回安南王一行逗留京師,京中貴門豪族排着隊請客,巴結是一個方面,想跟安南王府聯姻纔是最大的目的。
再聯想到沈府的適齡女子數目,他越發肯定了這種想法,世子哪裡是記得他這位故人,不過想找個地方安靜地待一會兒,所以,在文瀾閣裡乍見俞宛秋,纔會那麼厭煩。
不知爲什麼,他很滿意這種誤解,就讓安南王世子以爲俞宛秋是那種想攀龍附鳳的女人,趁人不備故意潛入文瀾閣想接近他好了。
所以,他不會爲俞宛秋辯解什麼,若世子問起,說不定他還會加油添醋幾句。
他承認自己有些卑鄙,可那又如何,他就不是人嗎?爲了謀生,長年累月在外,有妻子而不得團聚,名爲人夫實爲鰥夫。坊間話本里多的是笑話譏刺他這種人,比如,某坐館先生一日外出,見公狗母狗相連,慨然嘆曰:“吾不如也!”
吾不如也,吾得不到的美人,也不想看別人得到。
他沒往深裡想,明明安南王世子討厭女人,也沒給俞宛秋好臉色,爲什麼他會冒出這種離間他們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