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前一天,靜齋書塾的課間休息時間,沈涵淨忽然很惡意地當衆大聲說了一句:“今早安南王府派人來了。”
沈涵清立刻反射性地望過去,眼裡的激動隱約可見,但沈涵淨接下來的話馬上將她剛升起的一點點希望的火花又給打滅了。
沈涵淨說:“是來給府裡送糉子的啦,我們家可是昨日就送過來了,裡面有我親手包的四喜糉子哦。記得有一年,王妃姨媽還特地派人過來說,四喜糉子味道最好,問我們再要幾個。我姨媽就是這樣爽快的人,要什麼會直接說,若她根本就沒說啥,有人要自己異想天開白日做夢,也只能怪自己蠢了。”
“你說誰蠢?”沈涵清衝到沈涵淨面前厲聲質問,那雙噴着怒火的眼睛竟像籠罩在一片紅霧裡。
俞宛秋心驚地發現,這個女孩已經被巨大的失落感和不斷加諸在她身上的羞辱給激得快要瘋掉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超過了這個極限,就會崩潰。
沈涵淨一開始也嚇住了,但長期養成的驕橫還是讓她不服輸地回嘴道:“誰……誰蠢我就說誰!”
眼看局勢一觸即發,俞宛秋朝站在休息室門口“把風”的丫頭使了個眼色,那丫頭的腦子也算靈光,立刻喊道:“夫子朝這邊走過來了!”
於是雙方各歸各位,這才避免了一場巾幗英雌之間的“戰事”。
沈家姐妹的內訌,對沈家來說是家庭悲劇;對俞宛秋而言,卻是一件好事。至少沈涵淨對她的敵意消減了許多,又或者說,沈涵淨的注意力根本就沒放在俞宛秋身上,她又有了新的情敵,新的打擊目標。這回可不是假想敵,而是真正出手跟她搶過如意郎君的人,甚至有幾天,大家都以爲她輸給了自己的妹妹。光想到那幾天的遭遇,她就恨得牙癢癢。
所以這一個月來,除了文氏偶爾的騷擾外,俞宛秋的日子過得還算逍遙,琴藝也提高了許多,不然魏無涯也不會讓她上去做示範。
最誇張的是蘭姨。《秋風詞》本是一首適合初學者彈奏的很簡單的曲子,俞宛秋經過多次演練終於把這首曲子彈完整後,剛好端午前晚月明風清,很適合《秋風詞》的意境: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俞宛秋一時興起,把蘭姨拉到一旁坐好,說要把平生所學會的第一首曲子彈給她聽。蘭姨聽了後竟熱淚盈眶,半晌才說:“老爺是位多才多藝的狀元郎,姑娘如今也會彈琴了,老爺和太太要是聽到了該有多高興啊。”
俞宛秋倚琴無語,這種時候她真不知該如何表現。做爲失去父母的女兒,她應該陪着蘭姨流淚纔對,可她對那兩人毫無印象,也就談不上思憶難過了。
最後她只能勸道:“別哭別哭,明天就過節了,要開心點。”
因爲端午算是年中比較大的節慶日,沈府的人要開祠堂祭祖,以糉子和櫻桃、桑椹、荸薺、桃、杏等時令果品供奉祖先,完了還要大開宴席,所以那一天會比較忙。最關鍵是,沈府的主子和大部分僕人都會集中到中院,後園這邊相對來說就比較冷清了。
俞宛秋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自從跟萬盛莊的劉掌櫃談好典當事宜,這一個月以來,她一直沒辦法繼續跟那邊聯絡,更別說送出八隻大箱子了。爲了完成這一“壯舉”,她和蘭姨可是商量了又商量,最後決定:爲了不引起太大的注意,箱子最好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去,同時再買幾隻黑漆描金箱子回來擱在房裡,一來可以掩人耳目;二來,也確實需要再添置一些衣箱。
第二天,山水園的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待俞宛秋最後一個走出房門時,看見正廳的門上已貼好了黃紙朱印的鐘馗像,其他的門上則貼着驅五毒符咒,門旁還掛了一大把菖蒲和艾子,取艾虎蒲劍之意,以鎮邪靈。甚至門檻的兩側都倒貼着許多用彩紙剪成的各式葫盧,以示“泄去毒氣,澄清屋宇”之意。
在門口指揮灑掃的蘭姨見自家姑娘出現,恭恭敬敬地上前斂衽爲禮,道一聲:“姑娘吉祥!”其他幾個趕緊有樣學樣地模仿。
俞宛秋也回了個萬福:“媽媽萬安。”
平時她們之間是比較隨便的,但每到節慶日,蘭姨一定會率衆當先給她行主僕之禮。俞宛秋受禮後也會回禮,蘭姨是家僕沒錯,但她也是長輩。
這天的打扮,除了比平時講究些外,手腕上還得繫上彩絲,這叫“長命縷”,也就是祈禱長壽之意。頭上是一定要戴金鳳釵的,釵頭還要掛一隻用綾羅做成的小虎,古詩有云:“玉燕釵頭艾虎輕”,描寫的就是這種端午節的女子裝扮。
纔打扮停當,茗香就領着一個粗使的婆子提來了兩隻竹籃,一隻裡面裝的稀飯小菜,另一隻則是糉子、雞蛋和一瓶雄黃酒。
那婆子進來後,蘭姨把她請到廳上,婆子給俞宛秋見過禮,俞宛秋才喚了一聲“崔大娘”,她便陪着笑說:“不敢當,姑娘有話儘管吩咐就是了。昨夜老頭子還說,承姑娘的情多了,只要能幫得上忙的,定當盡力而爲。”
老崔夫妻都在小廚房打雜,男的挑水劈柴拉泔水桶,女的擇菜洗碗掃地,有時也幫各房跑跑腿掙點賞錢。茗香找她幫着拎過幾回食盒食籃,俞宛秋給的賞錢又比別處優厚,一去二來就混熟了。因爲老兩口並非府裡的正式僕人,所以沒分到下人房,只能在外面租房歇宿,蘭姨有時要買點什麼,就託他們順路帶進來。
俞宛秋露出了一臉無奈的笑容,幾番欲言又止,而後開口道:“也就是大娘我纔敢說實話,要換個人,我還怕她笑話呢。大娘在府裡也有些日子了,想必也知道我的底細,並非正經主子,在府裡走動,到處都要錢打點。像今天這種日子,我都不敢到前面去,去了人人給你道‘萬福’,大過節的,多少總得打賞點吧。那月銀還不夠一天打賞的,所以想着把從家裡帶來的一些笨重東西拿出去典當,反正一時也用不着,先應了急再說。”
崔大娘倒真是個質樸純良之人,聞言立刻摸出剛從俞宛秋這裡得到的賞錢,又擱到桌上說:“那這個姑娘先拿去用,早就聽說姑娘無父無母,寄養在這裡,府裡又盡是些勢利眼,沒錢的確寸步難行。”
蘭姨忙把那錢又給她塞進袖子裡,笑道:“姑娘再窮,也不至於連這點錢都沒有,大娘快拿着吧,等給姑娘辦好了這件事,姑娘還會重重有賞的。”
“不敢當,姑娘若要用車,讓老頭子趕到這裡來就是了。”
俞宛秋和蘭姨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由蘭姨發問:“可以趕進來嗎?”
崔大娘點頭道:“可以,上回府裡請安南太妃來賞花,事先砍樹修枝,現在還堆在姑娘的院子外面呢,王主事早說讓老頭子抽空運出去的,只是一直沒顧上。”
山水園的外牆一側,的確有很大一堆樹枝荊條。因爲這裡比較偏僻,那天清理後園時砍下的枝枝蔓蔓全都堆到這裡來了,當然也是看準了這屋裡的主子不會計較更不會去向上頭抱怨。
想不到,這些東西反而成了絕好的掩護。不過俞宛秋倒有一點疑惑:“爲什麼要運出去扔掉呢,拿到廚房裡不是可以燒嗎?”
崔大娘笑着告訴她:“要是這樣節約起來,那些負責採買的大爺們還賺什麼?光是這園子裡的枯枝落葉掃攏來,也夠廚房裡燒一陣子了,這事開不得先例的,不然,讓主子們知道了,以後索性扣掉這份開銷,讓他們在自己園子裡找燒柴得了。”
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俞宛秋感慨地想,連一個編外打雜的僕人都瞭解這麼多沈府的內幕,以後可千萬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於是跟崔大娘說好了,分次分批把箱子放進柴火中運出去,外面僱一輛大車接應,等全部匯齊後,再一起拉去萬盛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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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家裡停電,我還以爲今天更不成了呢,還好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