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長生會在她表明要休息時,替錢太太通報,讓俞宛秋有些意外,但錢太太一開口,俞宛秋就明白了。
從她寄居沈府就一直追隨左右的戚長生,對她過往的經歷那樣瞭解,替她過濾客人時,自會考慮到她的心理需求,比如,打聽“親朋故舊”的下落。
其實她沒有戚長生以爲的那麼念舊,報復心也不強,得罪過她的人既已銷聲匿跡,她樂得眼不見,心不煩,故而對魏無涯和程綺的現狀,並無多少興趣。
不過說新聞的人既然來了,聽聽也無妨。
錢太太身後還跟着錢二姑娘,只是二姑娘已梳起了婦人頭,這次是回孃家小住的,記得二姑娘比她大一歲,的確該嫁了。
錢太太繼續發揮八婆本色,把登門造訪過一次的錢家表小姐——蘇城首富孔家的四姑娘孔嫚的婚戀故事講得繪聲繪色。
可惜俞宛秋心裡惦記着薛凝碧那邊的消息,完全把自己當聽衆,不肯參與評論,頂多奉送幾個語氣詞。
終於,錢太太的一句話讓俞宛秋臉上變了顏色:“小婦人懷疑,秦雲路前頭那個姓程的女人,也是被他謀死的”
也是?
俞宛秋長眉微挑,以爲自己漫不經心中疏漏了什麼重要情節,當即追問:“你是說,令表親孔四姑娘已經被秦雲路害死了?”
錢太太一愣,錢二姑娘屈膝蹲身道:“請太子妃見諒,是民婦的母親沒說清楚,四表姐如今還活着的”,話到這裡語氣轉悲,“但能活多久,就不知道了。”
俞宛秋眼底掠過一絲厭煩,她不過偶爾過來看看舊居,順便歇個午再走,怎麼就惹來這麼些人,說的都是男人女人間裹不清的爛事,她是太子妃,又不是婦聯主任或居委會大媽,管這些則甚?
記得上次孔嫚登門求她爲秦雲路引薦時,她已經把秦雲路的底細都透給了她,同時堅決表明了拒絕之意,四姑娘要執迷不悟誰也拉不住。
自以爲遇到了真愛的孔雀加包子女是世間最固執的人種之一,你以爲是救人於水火,她卻恨你棒打鴛鴦,何苦來。
錢太太見她如此煽情表演,太子妃仍穩坐於雕花太師椅上,端着青花瓷盞慢悠悠地喝茶,一點動容的表徵都沒有,沒奈何,只得跪下去叩首道:“求太子妃救救民婦這可憐的外甥女。”
俞宛秋從泛着茶香的氤氳霧氣中擡起明淨的眸子:“你希望本宮怎麼救呢?”
錢太太抓耳撓腮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是胡二姑娘幫腔:“太子妃能不能出面說說情,讓知府大人判他們和離,這樣四表姐就能回孃家好好將養了。”
“如果只是要和離,不需要本宮出面吧?世上多少和離的夫妻,沒聽說哪個是靠了太子妃甚至皇帝幫忙才辦成的。只要令表姐想離,以孔家在蘇城的勢力,秦雲路一個外來人口,哪裡犟得過,他不離也得離。”
錢家母女慌了,太子妃的意思,豈不是說她們存心糊弄人?
才起身的母女二人再次跪伏在地:“太子妃息怒,民婦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說半句假話誆騙您。孔四姑娘現在人在南都,若在蘇城,倒真的不難。”
俞宛秋淡淡接過話頭:“就算在南都,以孔家的財勢,找府尹大人說個情也不爲難事。”
有錢能使鬼推磨,和離纔多大點事,連理由都是現成的,信手可拈:男方隱瞞諸多事實騙取少女信任在先,無媒苟合誘人私奔在後。
她就不信,號稱蘇城首富的孔家這點能耐都沒有,四姑娘的母親楊太太乃孔府當家主母,平時一臉精明相,關鍵時刻偏成窩囊廢了?
錢太太警惕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才壓低嗓音道:“太子妃有所不知,秦雲路早就沒在歌舞坊賣藝了,太子妃隨軍不久,他就進宮當樂師去了,聽說現在是玉梨殿的樂正,深得皇后賞識。”
俞宛秋乍聽難以置信,她回宮兩個多月了,宮宴出席過數回,每回必招樂,她竟沒發現樂師中有一位故人,什麼破眼神
表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玉梨殿本就在招樂師,以秦雲路的琴技,做個樂正也應當,‘深得皇后賞識’卻從何說起?本妃在宮裡都沒聽到此等傳言。”
錢太太和錢二姑娘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錢二姑娘要求清場,她們有重要情報容稟。
俞宛秋微揚手,下人都退了出去。
錢二姑娘從衣袖裡拿出一樣東西,雙手捧到她面前,俞宛秋接過一看,竟然是一封信。
初看字跡,她以爲是那封自己寫給魏無涯,而後被趙佑熙親筆抄過的書信,多看幾行就發現,信的內容沒錯,字跡也很像,但並非她夫君親筆,而是仿冒。
俞宛秋睜大眼,事情嚴重瞭如果這世上有個人能模仿出趙國太子的筆跡,一旦魚目混珠,後果堪慮。
“信是哪裡來的?”聲音中有着掩飾不住的焦慮,從看到信的那刻起,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錢太太回道:“是孔四姑娘給的,前些日子民婦去南都探病,她偷偷把這封信塞給民婦,說要是哪天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拿着這封信去找太子妃,求太子妃爲她伸冤。民婦想着,真等人死了再伸冤有什麼意義,不如趁活着的時候離了那禍根。”
錢二姑娘在一旁恨恨地說:“他能狠心謀死前妻,可見是個沒人性的,多跟他一天,就多一份危險,早離早超生。四表姐典型的‘不到黃河心不死’,一方面怕步了前妻的後塵,一方面又希望姓秦不會如此對她。”
俞宛秋抓住其中一個疑點:“你們說秦雲路‘謀死’前妻,可有證據?”
錢太太和錢二姑娘反而齊齊望向她:“您不是說,秦雲路的前妻忽然消失了嗎?”
“是不見了,到現在都沒消息。”
“那就對了嘛。”
俞宛秋失笑搖頭,忍耐着提醒:“不見了,和‘謀死了’,是兩個概念,人命關天,沒憑沒據的,不要亂說。”
萬一越說越順溜,以訛傳訛,變成“太子妃親口說秦雲路謀害了他前妻”,就沒意思了。
“是”,兩人嘴裡答應着,臉上的表情卻不以爲然。
虛掩的門外有人影閃過,細聽還有對話聲,俞宛秋便猜,是薛凝碧那邊有消息了。
想早點打發走屋內訪客,便出言道:“如果你們能勸孔四姑娘主動提出和離,或義絕,我可以答應幫她。”
同是女人,她願意伸出援手,幫一個遇人不淑的女子擺脫不幸婚姻,如果她想的話。
錢太太馬上說:“問題是,她不肯呀。”
俞宛秋語氣變冷:“事主自己都不肯,本宮憑什麼插手?那不成了利用權勢,強行拆散恩愛夫妻?”
錢太太嗤笑:“什麼‘恩愛夫妻’,姓秦的還不是看孔家豪富,指望能得一份豐厚嫁妝,可惜孔家根本不上當,姓秦的白忙乎一場,還要自己賺錢養活一個十指不沾春陽水的嬌小姐。如意算盤落空,四姑娘變成了累贅,能討到什麼好。”
錢二姑娘在這點上跟乃母有分歧:“也不見得就是爲了嫁妝,孔家不過是蘇城的首富,商戶之家,跟南都那些高官顯貴比起來算什麼。”
錢太太一攤手:“所以啦,姓秦的更得抓緊謀死她了,解決掉了這個累贅,纔好另娶一個真正有背景的千金小姐。”
俞宛秋不想再聽她們無根據地臆測下去,打斷道:“你們把孔四姑娘在南都的住址給我,這封信也留下,我回宮後會派人去探望她,至於其他的,等查明瞭情況再說。”
錢家母女走後,俞宛秋拿出那封信細看,信上的筆跡有七八分像,稍微疏忽點就可能魚目混珠。
她不禁思忖:信真是秦雲路模仿的?還是另有操刀人?
孔四姑娘的故事,錢太太講得聲情並茂,噱頭和邏輯性都不缺,可有個巨大的漏洞:秦雲路,也就是曾經的魏無涯,並不知道這封信是出自太子手筆。
俞宛秋記得很清楚,這件事,她只在程綺玉面前提過一次,而且是告訴她,信是自己寫的,程綺玉不信,因爲她見過那封信,並不是俞宛秋的筆跡。
也就是說,程綺玉只知道信不是俞宛秋所寫,難道她光憑這點,就猜出信是趙佑熙重新抄寫的?
不可能
趙佑熙這種小鼻子小眼的可樂舉止,和強烈到變態的獨佔欲,不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根本體會不到,俞宛秋起初聽到時,也錯愕不已。堂堂世子,找個代筆人輕而易舉,何必親自動手?他從小最討厭抄書,卻爲了不讓人看到她的親筆信,勉爲其難抄了一回,這樣的私密行爲,外人如何得知。
一番推理下來,情況更復雜了,連不請自來的錢家母女都有了嫌疑。
如果秦雲路事先並不知道那信出自趙佑熙的手筆,後來卻又是誰告訴他的?是誰讓他模仿太子筆跡,或拿着別人模仿的太子筆跡給太子妃?
最後的最後,這件事,到底要達到一個什麼目的?
難道,樑國的諜報體系系已完善到這種地步,縱向深入到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橫向滲透到了她周圍的路人甲乙丙丁,程綺玉之事,薛凝碧之事,孔四姑娘之事,都不是偶然,不是獨立事件,而是有人特意針對她而設計,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又或者,對她而言,真正的敵人不是來自敵國,而是她所入住的那座深深宮殿?
俞宛秋眼前閃過一團團疑雲,看來,她還是被趙佑熙保護得太好了,竟讓她以爲,太子妃也能像普通百姓一樣出行,以爲周圍的人和事,都像它本來表現的那樣單純。
羞愧從心底涌出,俞宛秋陷坐進太師椅裡,攥緊光滑的扶手,等着戚長生過來彙報新消息。
這時,院牆外突然傳來刀劍聲,窗邊樹影搖曳,驚得飛鳥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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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城何宅的隔壁姓錢,不是胡,已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