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外慧中
沈家對俞宛秋冷淡歸冷淡,苛待是談不上的。一進府就撥給她一個單獨院落,一應吃穿用度跟沈家的幾個小姐也沒多大差別。這對看慣了現代社會冷漠人際關係的何小慧來說,已經算相當厚道了。
偏偏乳母蘭姨不以爲然,幾次在自家姑娘耳畔嘀咕,說當年沈娟江上託孤時,她躲在另一邊的艙房裡扒着門縫偷看,親眼看到沈娟給了沈鶴一堆銀票地契,價值不可估量。別說只是寄養幾年,就算供養她們主僕一輩子也只賺不賠。沈家卻把俞宛秋丟在最偏僻的後院一角,平時家裡來了什麼客人,幾位沈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見客,接受一干貴婦人的鑑賞和誇獎,俞宛秋卻極少有這樣的機會,照蘭姨的話說:“分明是怕姑娘搶了她們的風頭”。
俞宛秋總是笑着安慰忿忿不平的乳母:“這樣很好啊,那些人是沈家的親戚朋友,和我又沒什麼關係,我一個都不認識,去了才尷尬呢。”
“姑娘你不懂”,蘭姨搖着頭嘆息,“女孩子養在深閨,除了家裡人見過,外面誰知道你長得是圓是扁那,不通過這些人口耳相傳,平白無故地,好親事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俞宛秋初聽訝然,因爲蘭姨第一次抱怨的時候她才十一歲,不由得感嘆古人和現代人思維方式的不同。現代十一歲的女孩,父母只會盯着她的成績單,若有早戀傾向,那是一定要消滅在萌芽狀態的,放到古代,婚姻問題反而成了忽略不得的頭等大事。
俞宛秋一年年長大,蘭姨也越來越坐不住,就在這個燕子飛回來的早上,俞宛秋剛從早餐桌上端起小米粥,蘭姨就一陣風似地捲進來,先示意幾個丫頭出去,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宛秋:“我打聽清楚了,今天南府的太妃和王妃都要來。”
“嗯”,俞宛秋低頭喝了一口粥,聰明地沒問乳母:“你打聽這些幹嘛?”免得看她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姑娘你好糊塗,這關係到你的終身大事啊啊啊!”
“就憑同是來自南府的老鄉,她們也該讓你出去見見客人吧。”蘭姨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她人到中年,在沈府的日子也算安逸,身子日漸發福,容易出汗。
俞宛秋忍不住說:“我家又不是世居南府,只不過爹曾在那兒當過兩年官,也早是五年前的事了。”僅憑這就去跟皇親國戚攀老鄉,會不會遭人鄙視?
蘭姨長眉一挑,話語中加進了幾分篤定:“老爺可是那兒的父母官,在任期間也跟南府的老王爺和小王爺來往過。”
“那太太去過王府嗎?”她沒有小宛秋的記憶,所以不知道這些。
蘭姨驕傲地回答:“當然了,安南王府跟威遠侯府可是世交,安南太妃跟府上的老太君是姨表姐妹,安南王妃又跟二太太的嫂子是姨表姐妹。”
看她一幅“與有榮焉”的樣子,俞宛秋不得不提醒:“媽媽,你別忘了,我並不姓沈。”和安南王府有通家之誼的是沈家,而不是俞家,所以這兩府的尊榮與交情,都和她俞宛秋扯不上。
蘭姨有點急了,拔高嗓音說:“可姑娘的嫡母姓沈啊。”
俞宛秋輕輕回道:“媽媽你也說了,只是嫡母,我並非她親生,身上沒有沈氏的血脈。”
蘭姨何嘗不知道這些,她只是憂心,只是不甘,悶悶地說:“姑娘眼看着就滿十三進十四了,雖說現在還不急,可沈家就這樣把你關在後院不讓見人,一年年蹉跎下去,等他沈家的小姐們全挑完了,剩下的不要的才輪到你。”見宛秋無動於衷,索性給她下重藥:“沈家最小的七姑娘今年才九歲,姑娘可有得等呢。”
俞宛秋瞅她滿臉愁容,心裡有些感動,她雞婆歸雞婆,倒是真心爲自己着想,這世上,也就只剩下這麼一個真心待她的人了,故而陪起笑臉,偎着她撒嬌:“我不嫁人,天天陪着你不好嗎?”
蘭姨摸了摸她的頭:“你嫁人了一樣天天陪着,難不成你一出嫁就趕走奶孃?”
俞宛秋忙道:“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不用出嫁,我也可以養你一輩子”,見茗香領着人進來收碗,又笑着補上一句:“也可以養你們一輩子。”
此話一出,連在臥房收拾的素琴和紋繡都跑出來道:“有姑娘這話,我們幾個可就賴上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俞宛秋向她們鄭重承諾。自從來到這異世界,就跟她們幾個相依爲命,名爲主僕,實爲親人。這個世界女人的地位本就低,奴僕出身的女子,即使她肯放她們自由,也很難過上幸福的日子,還不如跟着她,起碼一輩子衣食無憂。
看她們幾個樂,越發愁壞了蘭姨,起身發狠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想辦法讓姑娘出去見見客人。”
“別去!”俞宛秋只來得及拉住她的衣袖,見她想掙脫,只得拿出主子的派頭喝道:“不准你去丟人現眼!”
蘭姨囁嚅着:“這哪裡是丟人現眼嘛,她們以前也見過太太的,姑娘是故人之女,她們即使看在太太的面上,也會憐惜姑娘的。”
俞宛秋讓茗香去泡茶,自己握住蘭姨的手讓她坐下,方用和緩的語調說:“這些世家大族,講的是門當戶對,別說太太不在了,就算她今日還在,那又如何?我終究只是個四品知府家的庶女,在你們眼裡是主子,可安南王府是皇族,就是正正經經的沈家小姐嫁過去都算是高攀了,何況是我。以前的那些來客也一樣,沈府的貴客,哪個不是來自高門大戶,最是眼界高的,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巴巴地趕着去攀親認戚,人家當面不說,背地裡還不知怎麼議論呢。媽媽你平時何其謹慎,連茗香她們提一句‘許親’都要罵的,怎麼自己反倒想不開了。”
蘭姨見姑娘說得誠懇,言辭之間既有隱隱的感傷,又帶着幾分傲岸孤高,不覺又憐又愧,簌簌滴下淚來,反握住俞宛秋的手說:“姑娘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懂,世人眼光短淺,只知道計較門第高低、嫡出庶出,做媒的不問人品如何,一聽庶出,先給你一棍子打死。我就是不信這個邪,纔想讓姑娘出去見見客,讓她們看看我家姑娘長什麼樣子,沈家那幾個根本沒得比。”
俞宛秋輕嘆:“若只論相貌,外面多少花魁廳首,還不用麻煩娶回家,隨時取用。”
蘭姨瞪大眼睛,自家姑娘突然冒出這麼粗俗的言論,把她給唬住了,半晌才悻悻地說:“姑娘是多尊貴的人,那些人怎麼能相提並論。”
俞宛秋沒有回話,怕嚇壞了乳母,因爲她很想告訴乳母,自己只是一縷來自異世的孤魂,這魂魄的主人是一個年過三十仍未出嫁的剩女,毫無家世和魅力可言。
俞宛秋更想告訴她,若拋開面子和身份,男人其實更樂意跟花魁廝混,而不是循規蹈矩的所謂千金小姐。
好說歹說總算讓蘭姨打消了向客人推銷自家小姐的念頭,俞宛秋帶着幾個丫環來到屋外,開始侍弄那些花花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