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夜,天上一彎淺淺的上弦月。星子燦亮,夜風輕柔,是個適合情人依偎呢喃的良夜,可惜,有人要倉皇趕路。
俞宛秋和蘭姨利用王府暗衛纏住跟蹤者的機會,悄悄穿巷繞戶而出。她們在此之前已經在鎮上轉了大半個時辰,選好了一處適合逃跑的地方,這才示意暗衛動手。至於小跟屁蟲,早在胭脂鋪就被戚長生弄暈了。
鄉村土路,高一腳低一腳的,兩個人互相攙扶着前行。俞宛秋心裡雖然遺憾着不能和趙佑熙相見,可理智告訴她,這樣做是對的,他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常言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都還年輕,這一輩子還長着呢,有的是相守的日子。
如果她今晚等在客棧裡,萬一秦公子早有準備,自己眼睜睜地看着趙佑熙受傷。甚至……那今天這一面,豈不成了永別?所以,她情願不見,情願和他彼此思念,只要雙方都好好活着。活着,纔有未來,纔有希望。
她沒有把自己可能懷孕的消息透過暗衛告訴趙佑熙,一來還沒確定,怕害他空歡喜一場;二來,也怕他知道了,會滿世界尋找她,因而誤了正事。他現在可是身負重任,最是不能分心的時候。
“姑娘,我們已經走了這麼久,那些人應該不會追上來了,還是找個地方歇息吧。”蘭姨走得腿腳發軟,不知道姑娘是怎麼咬着牙撐到現在的,她可是真正的千金小姐,長這麼大還沒走過這麼遠的路。
俞宛秋點頭道:“嗯,再往前走點就可以了。”
“好吧”,蘭姨心裡也清楚,走得越遠,被追上的可能性就越小,可她們總不能走一夜吧?
終於走到一處山邊的村落。這裡是丘陵地帶,她們下榻的小鎮地勢低平,走到這會兒,已經到了丘陵地帶的邊緣。再往前就是黑黝黝的山林了。
村裡家家戶戶皆已入睡,她們不敢靠得太近,因爲聽說山裡人家養的狗很兇,要是半夜被狗咬就倒黴到家了。
即使在村子外圍走,也驚動了好幾家的忠狗,引得一村的狗都汪汪起來,一直繞到村尾,俞宛秋才站住道:“這家好像沒狗呢。”
蘭姨卻囁嚅起來:“沒狗的人家,最好不要半夜叨擾。”
“爲什麼?”
蘭姨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以前在老家時,村裡有個寡婦,她從不敢養狗,因爲半夜總有情夫爬牆,既怕狗咬了情夫,也怕狗叫聲驚動了村裡人。”
“有道理”,俞宛秋忍不住笑意。寡婦人家,家裡沒男人,更應該養狗壯膽纔對,卻偏偏不養狗,其原因就值得推敲了。
可是,讓她去找個有狗的人家敲門,實在是沒那個“狗膽”。最後還是決定打擾沒狗的。
就在這時,她們身旁的小屋裡突然亮起了燈光,主僕倆喜出望外,再也沒有猶豫,徑直走過去敲門。
屋裡馬上有人問:“誰?”
主僕倆反而不敢吭聲了,因爲裡面是個男人的聲音。
半夜敲門,又不出聲,未免太不厚道,俞宛秋只好硬着頭皮說:“我們想找個人家借宿一晚,請問大伯,這村裡哪戶人家方便點?”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走了出來,奇怪地打量着她倆問:“深更半夜的,你們兩個女人,怎麼跑到這裡來投宿呢?”
蘭姨掏出手絹擦着眼睛說:“不瞞這位大哥,我們是逃出來的。這是我家姑娘,我是她的奶孃,姑娘父母早死,哥哥嫂嫂貪財,要把她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當第九房小妾,姑娘哭鬧着要尋死,我怕姑娘想不開,就帶着她逃了出來。今晚本來在鎮上投宿了一家客棧的,可傍晚時,她哥嫂居然追來了,嚇得我們從客棧後門跑出來,一直走到這裡,實在走不動了,又怕山裡有野獸。所以想在村裡找個地方歇一晚,明天天亮就走。”
大伯藉着月色把俞宛秋一打量,立刻疼惜起來,這麼漂亮的姑娘,配給六十多歲的老頭,也不怕天打雷劈!嘆息着說:“還有這樣狠心的哥嫂,真是忍心,幸虧你們逃出來了。可我是個單身漢,家裡沒女人,不方便留你們,我帶你們去村長家,他平素最是樂善好施,附近廟裡的香油都是他供的。”
俞宛秋開始聽到“村長”,本來不想反對的,再聽到“樂善好施”,長期跟廟裡和尚打交道,反而產生了某些不好的聯想,懇求好心的大伯:“請問這村裡有沒有寡婦人家,或家裡只有女人的?”
“有”,大伯點點頭,“但她家母女四個,只有一張牀擠着睡,姑娘和奶孃去了。睡哪兒呢?”
主僕倆一齊表示:“沒關係,我們只要不露宿野外就行了,哪怕連地鋪都沒有,在椅子上坐一晚也行。”總比才出狼窩,又入虎口強。
大伯想了想說:“那這樣吧,我家裡有條多餘的被子,我抱過去,你們在她家借牀草蓆,打個地鋪將就睡一下,坐一晚怎麼行呢?”那被子他去世的母親留下的,他拆洗乾淨了。偶爾家裡有客人上門用一下。
“那就多謝了”,俞宛秋斂衽謝過,慶幸自己在逃難途中總能遇到好人,這就是所謂的“天無絕人之路”嗎?
大伯領着她們敲開寡婦家的門,果然沒有多餘的被子,只有一牀草蓆,寡婦大嬸幫她們抱來一些稻草鋪在席子下面。
躺在這樣的“牀上”,俞宛秋不敢亂動,怕吵着了好心的主人家。可實在是睡不着,牀的質量還在其次,就怕趙佑熙不聽勸,執意進鎮,和秦公子的人遇上。更怕他不肯回營,在外面搜尋自己的下落,誤了正經事。但願他的手下能好好規勸。
讓她覺得心下稍安的是,根據時間推算,她在鎮上走掉的時候,趙佑熙還在離鎮子幾十裡的地方。如果戚長生趕緊派人去報信,還來得及在鎮外攔住他。
俞宛秋沒估計錯,趙佑熙確實被手下攔在離鎮子十多裡外的地方,幾十個護衛跪在他的馬前說:如果世子執意前行,就請從他們身上跨過去,他們情願讓馬蹄踩死,也不願看着世子去送死。
代替長佑和長慶擔任世子護衛營統領和副統領的長安和長寧,爬起來一人抱住一隻腿,苦苦勸道:“世子妃就是怕世子以身涉險,所以纔想辦法逃脫魔爪,世子不能辜負了世子妃的這番苦心啊。”
趙佑熙只得承諾:“我答應你們,不去客棧找姓秦的算帳,只去鎮上找世子妃,這樣總行了吧?”
當然不行!長安和長寧道:“朝廷的人馬幾個時辰前就到了,早已在鎮子四周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着世子您落網了。如今世子妃既已不在客棧,那邊也會改變策略,不會再在客棧坐等,而是主動出擊,向鎮外搜捕。說不定已經朝這邊來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應該趕緊回頭纔對。”
正說着,前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護衛們立刻各就各位,大家迅速上馬,擺開陣勢,做好應戰準備,來的卻是戚長生領着幾個渾身血跡的人。
戚長生一見世子就滾下馬,伏在地上向他請罪,然後求世子儘快離開。秦公子在鎮上尋人不着,已經朝這邊追來了。
見趙佑熙不肯走,戚長生只好假傳世子妃“口諭”:“世子妃說,她會帶着乳孃找個安全的地方躲一陣子,等風頭過去,朝廷的人也撤走了,再趕去軍營跟您團聚。”
趙佑熙有點不敢相信:“她真這麼說嗎?”
“真的!”戚長生猛點頭,比真金還真,比真話還真,祖宗,求您快點走吧。
趙佑熙接着追問:“那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
戚長生搖頭:“世子妃既存心躲避,又怎麼會告訴屬下?據屬下斗膽猜測,世子妃是怕說出行蹤,世子會忍不住跑去找她,若因此貽誤了軍機,影響了大局,世子妃必因此而獲罪。太妃和王妃本來就對世子妃不滿意了,要是王爺也對世子妃有了成見,這以後……”
這話正好擊中了趙佑熙身上的某處軟肋,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就是怕父王說他貪戀女色,荒廢大事,所以父王在亳州的幾日,他心裡再急,也不敢在父王面前提起一個字。
他何嘗不清楚,在父王的心目中,沒有什麼比安南王府的“大業”更重要的,任何人任何事跟這比起來都要靠邊站,若是讓父王發現他把自己的妻子看得比大業更重要,父王派殺手殺了丫頭都有可能。父王是很疼他,對丫頭也還算滿意,但這有個前提:他們的關係,不能妨礙了安南王府的大業。
側耳細聽,遠處又隱隱傳來了馬蹄聲。幾個護衛不由分說地把世子的馬頭拉轉,然後在馬屁股上狠狠地一揚鞭,朝他們所來的方向急馳而去。
這回趙佑熙沒有激烈反抗,因爲戚長生向他保證,會帶着剩餘的手下——他們在鎮上折損了將近一半的人馬——留在當地,在附近的村落繼續尋找世子妃的下落,一有消息,馬上傳書稟告。
在耳畔呼嘯而過的風中,趙佑熙不停地告訴自己,分離只是暫時的,他們很快就會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