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表哥,你怎麼在這裡?”
林蘭馨的表情和聲音都透着訝異。看來他們並未事先約好,凌清瀾是自己找來的。雖然也算衣冠楚楚,從他呼吸的頻率和額頭上的汗,似乎找得很急,或找了很久。
凌清瀾笑着解釋:“這邊的店鋪出了點事情,我去向三姨辭行時,才知道你們也來了,要早知道,就一起走,也免得旅途寂寞。”
小范氏疑惑地問:“南都這麼大,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最笨的辦法,一間間打聽,本來我也沒抱多大的希望,可巧在外面遇見了表妹夫的書童。”凌清瀾坐下來,額頭上的汗也跟着流下來,忙掏出手絹擦掉。
林蘭馨親手給他斟上一杯涼茶:“那是你運氣好,不然跟大海撈針似的,怎麼找。”
“是啊,我運氣好”,凌清瀾扇着扇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道:“客棧這種嘈雜的地方。你們哪裡待得慣,還是去我那兒住吧,我的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們想住多久都可以。”
隔壁房間的沈湛和沈潛聞聲過來,要把他讓到那邊去,凌清瀾自己說;“就這兒坐會吧,反正都是親戚。”
林蘭馨提醒道:“瀾表哥,你還沒見過太子妃呢,今時可不比往日,要跪下見禮的。”
俞宛秋身邊站着知墨和茗香,也不知道是她們擋住了視線,還是凌清瀾假裝沒看見,直到林蘭馨說起這話,他才作勢要跪,俞宛秋自然不會接受,彼此客套了幾句。
不知爲什麼,沈湛的臉色有些陰沉,悶悶地坐在一邊不吭聲,沈潛看着凌清瀾不解地問:“聽馨兒說,你八月十五要跟雲慶坊的大小姐家定婚期,今兒都八月十三了,你還有空到南邊來看鋪子?”
凌清瀾淡淡地表示:“生意人,生意爲第一要義,鋪子出了事,自然要來處理,婚期由我娘帶着媒人去定就行了。”
俞宛秋聽到這裡,笑着向他道賀:“恭喜凌公子。終於要娶親了,這下你母親可以放心了。”
前世的她,三十未婚,讓爹孃急白了頭髮。凌清瀾眼看就二十二了,又是獨子,在古代,是不折不扣的大齡青年。
凌清瀾苦笑:“是啊,正是爲了讓我娘放心,要不然,我纔不想……”
“瀾表哥”,林蘭馨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急忙扯別的,“你買的房子好像在蘇城吧?”
“我在南都也有分店”,凌清瀾回過神來,表情有一點點不自然,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店鋪跟太子妃的落雨軒只隔一條街,房子結構也差不多,後面有個院子,十幾間房子,你們再多幾個人也住得下,雖然沒有普通住宅那麼安靜。比客棧還是好多了。”
俞宛秋笑着說:“我就是接他們去住貴賓館的”,她來之前,確實讓人安排了住處,“你們先在館舍住一陣子,如果決定留下來,我再給你們找個房子。”
當年她舉目無親,帶着幾個奴僕投奔沈府,沈家撥給她一個單獨院落,吃穿都照正經主子的標準。雖說嫡母給了孃家很多錢,肯看在錢的份上對一個孤女以禮相待,也不算太壞。程綺玉若非屢屢陷害,沈淵若非居心不良,她同樣會好好接待並給予一定的資助。
沈家人喜形於色,凌清瀾卻顯得很着急:“那怎麼行呢,太子妃要隨軍出征,怎麼忙得來這些事,還是交給我吧。”
沈湛皮笑肉不笑地說:“凌老弟,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還沒決定要不要留下呢。這次來,主要是想看看小表妹。小表妹走後,我們一家人都很牽掛,老太君聽說小表妹生了個兒子,喜歡得不得了,抹着眼淚說,要是姑母還在,不知道有多高興。”
凌清瀾也沒再堅持,只是問:“大哥還沒去宮裡覲見太后吧?”
俞宛秋巴不得有人提起這茬,忙附和道:“大表哥、三表哥,其實你們找我。還不如去找太后,我是小輩,根本說不上話,太后纔是真正的實權人物。自新朝開國以來,經太后的手,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太后跟沈府向來關係密切,記得以前在上京時,兩府時常往來,連過端午的糉子都送來送去的,互相換着口味吃。”
“是有這想法”,沈湛說得模棱兩可,沈潛也不表態。
俞宛秋轉向沈涵清:“五表姐以前也到過上京的安南王府吧?”她很想說,那次你被蛇咬了,太后每天派專人探望,還送了許多貴重禮品,雖然事情本身是她的太子夫君惹出來的烏龍事件,有這層關係在,沈家五姑娘如果求見太后,太后肯定會見的。
沈涵清呆滯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表情,那是自嘲的笑紋:“太子妃有所不知,去安南王府的從來都是四姐,似我這種卑賤的出身,哪有資格踏上安南王府的門檻。”
俞宛秋默默地瞅着她。聽她提起沈涵淨時那掩飾不住的恨意,即使早已時過境遷,仍如此凜冽鮮明。
在沈府時,她受沈涵淨欺壓最深,後來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環境順利出嫁,怎麼又被休了呢?
若是沈涵淨被休,俞宛秋不會覺得奇怪,那人的火爆脾氣,衝動個性,都跟這個時代要求的婦容婦德相去甚遠,可沈涵清的性子。經過烏龍事件後,已經沉斂了許多,嫁的也只是商戶人家,到底因爲什麼了不得的理由要休掉一個才十幾歲的女孩?
她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林蘭馨藉着上淨房的機會告訴她:“五妹嫁的那個陳家姑爺,本來就是個風流才子,家裡小妾通房一大堆,五妹你別看她平時不怎麼出聲,心裡也是個要強的,跟那些小妾明爭暗鬥,家裡整日吵鬧不休。陳姑爺既然有才,就不肯埋沒了自己,一心想在朝裡謀個出身,這纔跟咱們沈府聯姻。當初大老爺被人誣陷下獄時,親事就差點黃了的,那邊久久不來迎娶,只差退親了。後來四妹生下皇長子,三叔、大哥相繼起復,這才娶過門。誰知四妹又被貶了,皇長子給了皇后,聽說皇后很是忌憚四妹和沈家,怕皇長子大了只認生母,不認養母。陳姑爺怕以後受連累,就想悔婚,正好五妹把人家一個懷孕的小妾弄得流產了,這下好了,打瞌睡遇到了枕頭,刷刷兩下就寫好了休書。”
這故事聽起來脈絡分明,條理清晰,就是時間對不上號:“四表姐被貶是上月的事,大表哥怎麼說五表姐半年前就被休回家了呢?”
林蘭馨有一瞬間的怔楞,不過很快就辯解道:“五妹半年前就回到孃家住了,休書確實是最近才寫的,你大表哥每天都在外面忙,這些女人家的事,記錯了也是有的。”
俞宛秋不想揭穿她:既然沈涵清半年前就回孃家住了,那小妾流產**什麼事。以這個爲理由休妻,不嫌太牽強?沈家人什麼時候這麼好欺負了。
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她主動轉移話題:“你家相公呢?是不是還在太學讀書?”
林蘭馨嘆息道:“他都二十歲了,哪能整天讀書,要是以前,家裡養得起,還無所謂,像你二表哥,在國子監混到二十七歲。唉,說起二哥,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那樣不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二太太每次想起來就哭一場。”
“是啊”,俞宛秋不敢多說什麼,關於沈淵的下落,她曾跟戚長生打聽過,戚長生只承認恐嚇過他,所以沈淵之事,對俞宛秋也是個疑案,但從趙佑熙偶爾的片言隻語裡,她隱約地意識到,那人已經凶多吉少。
林蘭馨忽然盯着她問:“聽說二哥到蘇城找過你?”
“沒有”,俞宛秋本能地否認:“我沒見過他。”
“可二老爺、二太太都這樣說”,林蘭馨的口吻有些咄咄逼人。
俞宛秋惱了:“即使他來過蘇城,也不見得就是找我的,我一閨閣女子,他又懷着那種心事,我避嫌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見他!”
“原來你知道”,林蘭馨握住她的手錶示安慰:“你別生氣,我就隨口問問,當時二太太他們打這主意時,我就勸過,可恨我人微言輕,幫不了你。”
“沒事,都過去了。”
“是啊,多虧了這麼一鬧,逼得你遠避江南,這才促成了跟太子的緣分,你這叫因禍得福。”
俞宛秋脣角微咧,她遠避江南,是多種因素促成的,沈淵母子還沒來得及逼婚呢。
林蘭馨告訴她:“後來二老爺還來南邊找過二哥,誰知兒子沒找到,反惹了一身臊,有人向皇帝遞摺子,說他尋子是假,代表沈家投靠安南王府是真。四妹就因爲這事,從六品才人一下子貶爲無品的宮女。“
俞宛秋笑道:“她那才叫因禍得福。要不是貶爲宮女,哪能在御書房服侍皇上,從而得到龍種?”
林蘭馨長嘆一聲:“有什麼用,現在兒子都被人搶走了。”
“放心,兒子是誰生的就是誰的,搶也搶不走這層血緣關係,四表姐指不定哪天就恢復了原來的封號。”爲年長無子的皇帝生下兒子,那是莫大的功勳,再不得寵,光憑這,也可以在皇帝身邊佔據一個位置,如她的婆婆,公公平時正眼都不瞧,冊封后宮時照樣立她爲後,因爲她是太子之母。若樑帝始終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沈涵淨遲早會復位的。
林蘭馨搖着頭說:“你別忘了還有皇后,她若容不下四妹,別說復位,命都保不住。”
“皇上是幹什麼吃的,會讓她這麼猖狂?那位陳姑爺實在是眼孔太淺了,典型的勢利眼小人,五表姐離了他未見得是壞事。你就放心好了,皇長子將來若繼承大統,沈家可就出頭了,天子外家啊,多顯赫的身份。”
“得了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先有大統才談得上繼承。”
俞宛秋本來要出去的,聽到這話停下腳步,壓低嗓音說:“二老爺就因爲來了一趟江南,給四表姐惹出了那麼大的麻煩,差點給沈府帶來滅頂之災,你們這次來,說實話,我很擔心……”
林蘭馨一笑:“所以我們沒去求見太后或皇上,而是偷偷跑到軍營找你。”
俞宛秋眼睛閃了閃:“姐姐你跟我說實話,你們這次來,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呢?依你剛纔的說法,根本不可能在趙國謀官求職,你可別告訴我,你們就是在北邊待膩了,想南下散散心,順便會會故人。”
林蘭馨無比誠懇地說:“我們真的是專程來找你的,如果你肯幫忙,讓我們在南邊立住腳跟,府裡其他人也會陸續跟過來,慢慢在這邊落戶。至於四妹,你剛也說,她是皇長子生母,皇上不會把她怎樣的。”
既然問不出半句真話,俞宛秋也不想再浪費時間,轉身推開淨房的門走了出來。
立刻有人跪下稟道:“少夫人,已經到酉時了,請少夫人起駕回營。”
戰爭期間,爲安全起見,俞宛秋平時出門都是平民打扮,從未擺出太子妃儀仗,下人也只以“少夫人”相稱。
林蘭馨掩嘴低笑:“太子殿下不放心,催你回去呢。”
俞宛秋看着日頭道:“也該回去了,一晃就出來了一個多時辰,家裡孩子還小,離不得母親。”
林蘭馨目光一黯,俞宛秋已然明白,她果然還沒有孩子。婚後三年不育,壓力想必很大吧,可惜這種事,旁人也幫不上忙,提都不敢提,就怕碰到傷口。
林蘭馨喃喃地說:“什麼時候能看到你的孩子就好了。”
“會有機會的”,俞宛秋招來一個人,跟林蘭馨交代說:“我走後,這位曹公公會領着你們去貴賓館。”
林蘭馨卻推辭道:“多謝太子妃美意,我們暫時就住在這裡吧。”
俞宛秋聽她的話中之意,似乎不想讓人知道行蹤,可他們跑到軍營求見,雖然沒報出姓氏,有心人還是很容易查出來。真不知到底是怎麼想的,處處透着怪異。
人家一定要住客棧,她也不好勉強,客套了一番便告辭了。
俞宛秋乘坐的馬車剛駛出客棧,凌清瀾就追上來求見,說有重要事情稟報。
俞宛秋讓車伕找一處僻靜小巷停住,然後請來凌清瀾,很客氣地問:“不知公子有何事見教?”
凌清瀾劈頭就是一句話:“以後不要再見沈府的人了。”
俞宛秋心裡一動:“爲什麼?可否煩請公子告知緣由?”
凌清瀾卻又蹙住了,半晌方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他們存心不良,最好是不見。”
“公子是不是聽到了一些什麼?”
凌清瀾搖了搖頭,也就是說,他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看俞宛秋不以爲然,凌清瀾急了,不顧身旁有虎視眈眈的侍從,直言告誡說:“如果他們對你哭窮,你不要信,沈府還沒敗落到那個地步。沈湛突然辭官,說實話,我覺得很蹊蹺,皇帝明明挺寵幸他的。甚至沈昭儀的被貶,我都覺得不合常理,據說是因爲翻看了皇帝御案上的奏摺,那沈小姐出身侯府,從小就在家塾上學,知書達理的,要說刁蠻我信,說她會看皇帝的奏摺,我不信。誰會那麼蠢?就是一個村姑進了宮,也知道一句念爛了的古訓,叫‘婦人不得干政’,沈昭儀會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沈昭儀被貶,沈湛辭官,都是在做戲?目的就爲了讓沈湛到趙國朝廷來做奸細?”
凌清瀾道:“在下就那麼一猜,也許失之偏頗,但這種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在下只是……只是不想看太子妃吃虧上當。”
“多謝公子”,以凌清瀾跟沈府的關係,肯這樣提醒她,着實不易,讓俞宛秋心生感動,遂問他:“你八月十五要跟雲大小姐定下婚期,今兒都十三了,你無論如何也趕不回去,定婚期的時候未婚夫不在,行不行啊?”
“她愛行不行”,凌清瀾嘀咕了一句,又叮囑道:“請太子妃務必聽在下一句話,沈家的事不要管,沈家的人,不論男女,最好別見。這人啊,一旦利慾薰心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以前固然有點交情,也趕不上功名利祿重要。”
“我會記住的。”
凌清瀾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怕您笑話,剛纔你跟馨表妹去淨房時,我就很擔心,怕她在裡面玩什麼花樣,太子妃等會最好檢查一下自己身上,看有沒有多出什麼。”
“不會吧,林蘭馨那麼爽朗熱心的人。”
“我也知道不該懷疑她,可太子妃身份敏感,又是太子殿下的枕邊人,樑帝一心想除掉太子,派了那麼多殺手都不中用,也許會另闢蹊徑,從他的身邊人入手。”
“不管怎樣,多謝你。”
“我不希望你出事。”
俞宛秋不敢再接下去,怕他說出更曖昧的話來,又道了一聲“多謝”,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沒想到連茗香也勸:“太子妃,我覺得凌公子說得有道理,剛在客棧時,我就提心吊膽,總覺得那茶水的顏色不對勁,生怕您會喝。”
“你多心了,紅茶就是那樣的,再說我也不會隨便吃喝外面的東西。”
想起凌清瀾的話,在自己身上檢查了一下,沒見多出什麼,爲安心故,還是從平時放在馬車上的備用衣服裡拿了一套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