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決身穿一件很休閒的淺灰色直裰走了進來。頭上僅以黑色髮帶綰結,腰帶亦是黑色,倒也淡雅飄逸,若非事先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爲是混跡文社、自命風流的士子。
俞宛秋自恃孕婦身份,站都沒站起來,只在座位上微微欠身道:“請坐。”
秦決朝她的體態看了一眼,頓時面沉如水:“你果然懷孕了!”
俞宛秋哂笑道:“公子在靖蘭城追查了半月有餘,竟連這點都沒查到,我倒要懷疑皇上的眼光了。”
秦決本來就心情不好了,又被她這般譏刺,脣角微微抽搐,過了好一會才悶悶地問:“爲什麼你對別人都溫和有禮,唯獨對我總是出言不遜?”
虧你還好意思裝無辜!俞宛秋眼中怒氣隱現:“因爲別人沒有綁架我,威脅我,更不曾拿我當餌,想要誘殺我的夫君!”
“你的夫君?”秦決嗤道:“他又沒娶你,談什麼夫君。”他趁着放年假潛來江南,無論是南府還是靖蘭城,可從沒聽說世子大婚了。
俞宛秋深吸了一口氣,捏緊手絹告訴自己。沒必要跟他鬥嘴皮子,她和趙佑熙的關係,不需要跟不相干的外人解釋。因而冷着臉直奔主題:“公子鄭重投帖求見,想必不是專爲嘲笑宛秋而來吧?”
秦決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出驚人:“我想面見安南王爺,或是安南世子,不知姑娘能否爲我引見?”
俞宛秋疑惑地看着他,想從他的表情中揣摩出這句話的真實用意,秦決卻一副坦然無僞的樣子,把拜帖中的話再次重述了一遍:“秦某絕無惡意,只是有要事相商。”
俞宛秋直視着他的眼睛問:“那麼請問公子,你是以什麼身份見他們呢?樞密院四品知事?知樞密使?還是皇帝的密使?”
秦決搖了搖頭:“都不是。”
俞宛秋不覺莞爾:“也對,公子若以這三種身份求見,他們都不會理睬。容宛秋斗膽詢問,除了這三個外,公子還有什麼身份?”
秦決目光炯炯地反問:“姑娘跟趙世子是什麼關係?姑娘若能如實相告,我也會如實回答姑娘的問題。”
俞宛秋端起桌上的茶水,用蓋碗撥着上面的浮沫,不急不徐地說:“公子特意來見宛秋,希望通過宛秋找到王爺和世子,已經無形中肯定了宛秋和世子的關係,現在又問出這樣的話,不嫌多餘嗎?”
秦決這樣解釋:“我只是猜測,不能肯定。”見俞宛秋不答,傾身向前道:“我希望能聽姑娘親口說出來,只要是姑娘說的。我就相信。”
俞宛秋轉頭看向窗外,以避開他過於專注的目光,語氣平淡地說:“我以爲我目前的身體狀況,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嗎?”秦決不以爲然。曾經,有不少女人聲稱懷上了他的孩子,有兩個被他派去的大夫確診後,立刻被送到他在鄉下的莊園待產,聽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至今未去看過一眼。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誕育的孩子,他產生不了父女之情,最多出些錢養活她們,將來再陪送一筆嫁妝。即便生下的是兒子,他的態度也好不了多少。
他有些憐憫地看着俞宛秋略顯臃腫的身材,趙佑熙應該是喜歡她的,或曾經喜歡過她,不然上次在古柏鎮,也不會派出那麼多人救她。可再喜歡也沒正式迎娶啊,現在俞宛秋懷孕數月,趙佑熙卻不見蹤影,真愛妻子的男人,絕不會如此。
所以。他很懷疑,俞宛秋跟趙佑熙的關係,也不過就是他身邊的女人跟他的關係——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了孩子也一樣。
“這麼漂亮的姑娘,可惜是個傻瓜。”
“什麼?”
秦決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中道出了心聲,話既已出口,乾脆追加一句:“我說你好傻”,被男人騙了。
俞宛秋不解地瞅了他一眼,沒頭沒腦的,這是從何說起?
怕跟秦決待得太久,底下等候的人會着急,她再次把話導向正題:“公子如果堅持不吐露真實身份,公子的請求,恕宛秋無能爲力。”
一面說,一面在心裡暗忖,秦決既不是以朝廷官員出現,那必是更隱秘的身份。以前趙佑熙就說過,這人的背景極爲複雜,難道他是代表哪個藩鎮來跟王爺談合作,想要結成聯盟,以對抗朝廷的削藩政策?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代表的,多半就是年前在皇帝的圍場中被殺的三位世子中某一位的父親了。秦決這人,居然是雙面間諜!
想到此,她忍不住笑問:“公子是代表一方呢?還是三方通吃?”
“自然是一方,三方哪有那麼容易結盟……”話到此處戛然打住,臉上現出了懊惱之色。
秦決是真的很氣惱,爲什麼他在別人面前都沉着冷靜。滴水不漏,在這個女人面前卻很容易卸下心防?不是舉動失常,就是言語失措。像剛剛那句話,就泄露了太多的內容。
他本來只想通過俞宛秋傳個話,即使不能見到安南王父子,也把父王的話傳達過去。他父王的確有跟安南王府結盟之意,但雙方能不能合作,怎麼合作,還要看談判的結果。最重要的是誠意,其次是實力,這些都需要不斷地磋商和考察。
而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年假早已結束,他託言來江南查案才稽留了這麼久。皇帝想早點對安南王府用兵,急等着他蒐集到的第一手材料,他最遲必須在二月中旬趕回去,那是皇帝給他的最後期限。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雙姝館前守了半個月,這是他能找到俞宛秋的唯一途徑。他不敢貿然向店裡投帖,怕把人嚇跑,只能等她來店裡的時候,堵在門外求見。
今天終於見到了人,可他什麼都沒問出來,反把自己的底子泄光了。
俞宛秋隨意試探了一下。沒想到竟探出這麼重要的訊息。秦決的回答等於承認了,他是代表某位藩鎮而來。
已經開了頭,她索性大膽推測:“那麼您是靖王的特使?”
秦決剛吃了一個大虧,這會兒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個字兒也不肯多說。
俞宛秋一個一個往下猜:“不然就是雲陽王?臨海郡王?”
秦決正考慮怎麼搶回主動權,不能讓一個丫頭問得啞口無言,門外響起了輕叩聲:“客官,您要的酒菜來了。”
一個小小的托盤,裡面裝着四碟特色菜,分別是:檸檬鴨,紫蘇田螺。香芋扣肉,茄子釀。
秦決有些意外,亦有些驚喜:“姑娘要請我吃飯?”
俞宛秋笑了笑說:“來到飯店,豈有空坐的道理?不點幾個菜,會被掌櫃掃地出門的。”她只是想圖個清靜而已,免得被掌櫃呱噪,並非想請誰。
秦決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倒也沒有任何的不自在,拿起筷子道:“既然姑娘好意想請,秦某恭敬不如從命。”
俞宛秋不禁失笑,這是大方呢,還是臉皮厚呢?見秦決真的開吃,驚訝地問:“你就不怕我在菜裡下毒?”
秦決很內行地用牙籤挑出一顆小小的田螺肉,舉着說:“姑娘不是隨身帶着毒的人。再說,秦某此次來,抱着十二萬分的誠意,姑娘沒有下毒的理由。”言畢,把田螺肉咬進嘴裡。
俞宛秋沉吟着說:“不是宛秋不願意相信公子,而是公子的話,可信度太低。”
秦決放下筷子,掏出手絹抹了抹嘴,然後拱手道:“願聞其詳。”
俞宛秋在秦決面前,沒那麼顧忌他會知道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只有在你真正在乎的人面前,纔會有所畏懼,纔會患得患失,總想保持最美好的一面,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其實有着致命的缺陷——直言道:“有個詞,叫‘雙面間諜’,意思是,同時給敵對的雙方,或多方,當奸細。會這麼做的人,自然沒有任何節操可言,唯一圖的就是錢財,從各方獲利。但我看公子,不像是很缺錢的人。做皇帝的知樞密使,更是財源滾滾,沒必須冒着殺頭的危險背叛皇帝,投靠某位王爺。”
秦決頷首微笑:“姑娘分析得很到位,如果只是爲了錢,肯定沒必要這麼做。”
俞宛秋見他沒生氣,繼續說道:“爲了名,也沒必要。公子背棄皇帝,輔助藩王上位,就算僥倖成功的話,最後論功行賞,也不過出將入相,那還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可當今皇上,馬上就能封你爲相。”
秦決滿眼讚許:“姑娘頭腦清晰,分析得絲毫不差。”
俞宛秋緊追着問:“那你爲什麼要背棄皇帝,投靠王爺?”
秦決道:“投靠王爺,就一定要背棄皇帝嗎?”
俞宛秋做恍然狀:“公子準備腳踩兩條船?”
秦決笑而不答,埋頭享用美食,也就是,默認了。
他等着對面的人說他“卑鄙”,耳朵裡聽到的卻是:“要換個人,也許我會信,但公子不會這樣。”
秦決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你以前不是說我卑鄙嗎?”
“是,公子做事不擇手段,但內心驕傲,即使表面上腳踩兩條船,心裡其實也只忠於一個人。”
“哦,那你說說看,我會忠於誰呢?”
“你自己。”
驕傲之人,目下無塵,除了自己,誰都不屑效忠。所以,秦決此來,不管是代表誰而來,最終的目的,都是爲了他自己的霸業。
“咚”,秦決手裡的筷子掉了下去,一個女人,這麼瞭解他,是幸還是不幸?
但接下來,他就被另一種感覺擊倒了,他臉色蒼白地伏在桌上說:“菜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