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和蘭姨抱着小堯兒往同心殿走,還沒跨進內院的門,就聽見兩個守門的婆子在裡面閒聊:“聽說光是這東宮就住進了幾千號人。”
另一個聲音顫顫地問:“那些人全死在裡面了?”
“那倒沒有,跑了一些出去。”
“跑出去的還不是死了。”
“是啊,宮裡突然冒出很多殺手,宮外又被我們的軍隊包圍着,聽說從嘉義門到明德樓,路上的屍體堆了半人高,腳踩在地上都會被粘住,因爲地上盡是血。”
“就因爲這樣,太子特意讓高僧開光了兩串辟邪的手鍊,等在門口給太子妃和小郡王帶上,纔敢讓車進來。”
兩個婆子低聲說話,不提防有人大喝道:“閉嘴,皇上早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議論此事,違者斬!你們倆是不是不要命了?”
接着是兩個婆子的叩頭聲和求饒聲:“楊司賓,是奴婢們一時口欠,下次絕不敢了,請您高擡貴手,饒我們一命。”
楊司賓輕嘆:“我若有心告發,又何必出言提醒。”又冷笑道:“幸虧你們遇到的是我,要是那幾個……”
“多謝楊司賓,您好人自有好報。”
俞宛秋決定自己聽夠了,朝蘭姨看了一眼,蘭姨咳嗽一聲,裡面的幾個人戰戰兢兢地跪迎,俞宛秋什麼也沒說,徑直走了進去。
胃裡翻江倒海,幾番欲嘔吐,腿都有點軟軟地使不上勁。她知道戰爭是慘烈的,可一想到這座皇宮是個巨大的屠宰場,宰殺了數以萬計的北地軍人,心裡就堵得慌。
難怪宮人天天清洗地面,日日夜夜薰艾草,這南都附近的艾草早被拔光了吧。
以前說起“一將功成萬骨枯”,還只是一句乾巴巴的詩,現在則是活生生的實例。這美輪美奐的皇宮,在大開殺戒的那一天,是不是每根蟠龍柱上,每扇紫檀雕花窗棱上,都曾濺上殷紅的鮮血?
她不怪公爹和自己的夫君心狠,因爲,如果蟠龍柱上不濺上他們的血,就會濺上自己和小堯兒的血。他們是打着平叛匪誅亂黨的旗號來了,對趙氏皇族成員,絕對是殺無赦,不會留下活口。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沒有方寸之地可容下“仁慈”二字。
她只是覺得難過,爲被殺的人,也爲殺人的人。
直到天黑趙佑熙纔回來,看小妻子失神地坐在那兒,蹲在她身前問:“你怎麼啦?”
俞宛秋怔怔地問他:“你們把兩支朝廷軍隊全殺光了?”
“怎麼可能?你聽誰說的?”趙佑熙摸着她的頭髮道:“大部分都俘虜了,樑國馬上要派人來談和。”
雖然外面是黑沉沉的天空,她的心裡卻像注入了一縷陽光,睜着驚喜的眼睛,有點不敢置信地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相公什麼時候騙過你?即使撇開所謂的良心,光從實際利益上考量,我們也會盡量少殺人。你想啊,要是那些人全被我們殺了,他們的家人,乃至北方所有百姓,都會對我們趙國恨之入骨,父皇也會背上濫殺無辜的暴君之名,以前的陳情書,安民告示不都白寫了?”
“嗯嗯,是這個道理”,俞宛秋不停地附和。
“但我們把他們變成俘虜,就等於牢牢掌控了主動權,不僅再次印證了父皇的仁善之名,還給樑文簡出了一個大難題。他想救這些人回去,就得答應我們的條件。”
俞宛秋把他拉起來,兩個人擠在圈椅裡依偎着,靠在夫君的肩頭,俞宛秋原本惶恐不安的心,逐漸恢復了平靜。
趙佑熙說得沒錯,不論從哪方面看,俘虜他們,都比殺掉他們好。她終於能輕鬆地笑出來,開着玩笑說:“就是要浪費一些米糧。”
趙佑熙也笑道:“那沒辦法,父皇今天早朝的時候,還特意交代牟軍師去一趟南大營,讓他檢查那邊的伙食,走訪俘虜,確保他們吃得好住得好,不受虐待。”
“天,你父皇不僅會打仗,還懂得優待俘虜,都快趕得上……”說到這裡,趕緊捂住嘴,她差點把“毛爺爺”說出口了。
“趕得上誰?”
她只好打馬虎眼:“一個古代有名的儒將,名字我一下想不起來。”爲了岔開話題,她問了另一個問題:“牟軍師到底是什麼官銜啊?”以前這樣喊還可以理解,現在都立國了,牟翊這樣的重量級謀臣,不是樞密使也是知樞密使。
但答案出乎她的意料:“他不受銜,說自己乃是閒雲野鶴,只因感於父皇的知遇之恩,才留在我們父子身邊效勞,等大事底定,他就重歸山野。”
“啊,那不是跟劉伯溫一樣?”
“劉伯溫?”
俞宛秋咬住自己的嘴脣,鬱悶了一下午,猝然放鬆的結果,是她頻頻出現口誤,只得再次轉移話題:“朝廷真的要派人來談和嗎?”
趙佑熙道:“當然,爲了這些俘虜,至少表面上要做出談和的樣子,不然豈不失盡了天下百姓的心?父皇已經向樑國朝廷發出公文,聲明只要他們承諾三年內不向趙國出兵,就把俘虜毫髮無傷地放回去。”
俞宛秋由衷地佩服:“父皇總是棋高一着,樑孝帝跟他比起來只是個又沒眼光又沒謀略的蠢才。”給她的感覺,樑孝帝一直很被動,總是被牽着鼻子走,“但,三年不發兵,恐怕人家不會答應。”
趙佑熙附在她耳邊小聲說:“父皇本就沒指望那邊會答應,只要他們肯答應停戰就行了。”
俞宛秋很想說,你父皇是隻地道的老狐狸,乍看起來,“答應三年不發兵”比“答應停戰”要苛刻得多,三年是多長的一段日子?樑國朝廷怎麼可能容忍起兵謀反的藩王三年逍遙自在。“答應停戰”似乎寬鬆一些,朝廷一下子損失了兩支大軍,也的確需要時間重新部署。可正因爲沒有期限,所以是無限期的,樑國任何時候向趙國發兵,就算違背了和約。樑帝又一次在輿論上處於下風,成了背信棄義,不顧百姓死活的殘侫之君。
不過趙佑熙的笑容沒維持多久,很快就沉斂神色道:“除了樑帝,我們還有一個對手。”他不願承認那人比樑帝更厲害,但父皇和他心裡都明白,樑帝不足懼,真正可怕的是這個人。
“秦決?他是不是已經稱帝了?”
“暫時沒有,不過也快了。”
蓮花燈盞的柔和光暈裡,夫妻倆靜靜坐着,一時倒也祥和,直到俞宛秋問:“南大營一共有多少俘虜啊?”
“很多”,趙佑熙不肯說出具體數字,因爲這樣很容易算出來,葬身在宮裡的敵軍到底有多少。他不想讓她知道,就連他這個習武出身的大男人,都不願再回憶那天晚上的情景,睡夢中的樑軍被突然從宮裡各個角落冒出來的趙人突襲,很多人連衣服都沒穿好,就已經身首異處。
不殺掉一部分人,怎麼震懾住另一部分?若一開始就抓活的,死的會是自己人。
那晚到底殺了多少人,他永遠也不會讓丫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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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更稍微晚了點,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