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俞宛秋並未出宮。初來乍到,身邊盡是耳目,她不敢任性而爲。
趙佑熙卯時起牀,見她醒來,還問了一句:“這麼早,你要跟我一起出門嗎?”
俞宛秋在枕上搖頭,她也想啊,可“還是等你拿到通行證再說吧。”
“什麼證?你是說出宮的腰牌?”
“不是,是向父皇求回的恩旨。”她要出宮估計沒人敢攔,怕的是事後被太后喊去訓話,提醒她注意身份什麼的。她怕囉嗦,怕麻煩,深宮生活不易,她不想給人留下話柄。宮妃擅自出宮,真要認真追究起來,可以是很重的罪名。
趙佑熙向她保證:“我會很快幫你拿到的。”他去了水師營就身不由己,可能要到很晚才能回來,所以不敢承諾今天。在心愛的小妻子面前,他想永遠做個言而有信的人。
俞宛秋笑道:“不用那麼急,你瞅着合適的機會再說,可千萬別把你父皇惹煩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以準軍需官的名義出宮,爲朝廷的事奔忙,也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讓皇上額外開恩。所以決不能錯失。
宮廷生活,比她想象的還要艱難,從昨天到現在,她體會得最深的是兩個字:規矩。
吃飯有吃飯的規矩,睡覺有睡覺的規矩,做什麼都有一大堆人盯着,連夫妻倆的房事都有專人記錄。每想起這點她就覺得窘,卻又無可奈何,除非她不做宮妃,否則,就不能不遵守宮裡的規矩禮儀。她既然嫁給了一個註定當太子的人,就必須接受這一切。
她開始懷念以前和趙佑熙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不安定,卻隨性自由,不管軍營也好,別苑也好,沒人給他們定規矩,也沒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她的一舉一動,搜尋她的錯處,然後跑去報給太后和皇后。
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然感謝上天,讓她嫁給了趙佑熙。他們能走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
安南王府的危機,讓安南王毅然稱帝。讓他許多見不得光的情婦成了皇妃,也同樣成全了最沒資格問鼎世子妃或太子妃寶座的她。
如果安南王府一切如常,她和趙佑熙很難有結果吧,他們的姻緣,只有在非正常的情況下才可能成就。若想循正途,純屬白日做夢,安南王府永遠不可能到她家求親納聘,然後用大紅花轎迎娶她過門。
這次她能順利當上太子妃,還多虧了堯兒這個小福星。王爺要借孫子的出生大做文章,就必然要立孫子的母親爲正室,要不然,那份感人的陳情書就會顯得虛僞:你這麼愛長孫,不捨得他成爲父不詳的孩子,怎麼又捨得讓他成爲庶子?
她是真的很僥倖,才和趙佑熙走到了一起。給擅論因果的人說起來,這樣是不是叫“良緣天定”,再怎麼難,再怎麼挫折,終會修成正果?
她對着鏡子出神,邱掌正見太子妃梳洗完畢,在門口請示道:“是不是吩咐小子們準備輦輿。這就送您去慈懿宮?”
茗香搶白了一句:“太子妃還沒用早膳呢。”
邱掌正笑着說:“皇后都是先請過安,侍候太后用過早膳,再自己回去吃的。”
俞宛秋用眼神制止茗香,從椅子上站起來道:“多謝掌正提醒,我們這就走吧。”
她並不相信邱掌正的話,皇后的寢宮離太后的寢宮那麼遠,每天侍候完太后,回去只好吃中飯了。但邱掌正把皇后擡出來壓她,她只能暫時依從,反正,等她得到皇上的恩旨,就可以每天清早出門,再不用請什麼安了。她爲朝廷的事操勞,太后如果還計較這些小事,會顯得不顧大局,給她請安難道比軍國大事還重要?
“張全,不用那麼急,走穩當點。”她吩咐擡輦的小太監。
上輦時,她順便問了一下隨行太監的姓名,她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東宮所有服役人員的名字和職銜記個八九不離十。如果她跟底下的太監宮女熟悉了,要做什麼可以直接吩咐他們,不用通過這些討人嫌的女官。
這是俞宛秋昨晚想到了應對之策:不能趕走,就架空她們。
她相信,東宮原有的僕從也未必肯聽這些人的。他們在東宮服役多年,臨到太子立妃,反把他們撇到一邊,盡從外面弄些人進來管事,他們會心悅誠服纔怪。
像邱掌正,聽趙佑熙說。原本不過是太后的孃家吳家的管事娘子,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東宮的女官之首。安南王稱帝,吳家也跟着雞犬升天,連家僕投奔過來,都能有這麼好的待遇,看來太后把趙氏的皇宮當成吳家的後院了。
到了慈懿宮,皇后沒見着,卻見到了幾位皇妃,和一羣“太子的女人”。
於是場面演變成了,她給太后請安,那羣女人給她請安。她們要以妾侍自居,尊她爲正室,她也懶得分辨,不許人家進東宮,還不許人家過過乾癮?太后可是睜着一雙包含警告的眼睛看着她呢。
見禮畢,太后開口就問:“怎麼沒把孩子抱來?”
動身的時候,邱掌正也說過這話,她早就讓蘭姨去吩咐乳孃,扯了個很好的理由:“孩子剛吃過奶,不能出門,怕受了風會吐奶。”
太后的臉色陰沉下來,語氣中帶着很重的壓迫感:“知道要出門,怎麼還給他吃奶?”
俞宛秋回道:“他每天早上醒來。一睜開眼睛就找吃的,稍微給慢一點就會哭。”您說給不給呢,莫非就爲了抱來給您看,讓孩子餓着肚子?
太后無話可說,又是張賢妃出來打圓場:“剛滿月的孩子,少出門也好,等再大一點,會喊太祖母了,到時候讓太子妃每天給您帶過來,讓你聽得耳朵起繭。”
另一位李昭儀笑呵呵地糾正:“是皇太祖母。”
太后聽到這個稱謂,臉色纔好轉了一點。
俞宛秋暗吐了一口氣。稍坐了一會,就起身道:“孫媳還要去鳳鸞宮給母后請安,這就先告退了。”
太后點了點頭,朝旁邊做了個手勢說:“你帶着她們一起去吧,都是兒媳,一道去給母后請個安。”
俞宛秋轉身出門,心裡波瀾不興,她再也不會爲太后的幾句話煩惱了,是不是“兒媳”,不是由她說了算,她就算說一萬遍,也變不成事實。
她信任自己的夫君,他昨天猴急成那樣,的的確確是很久沒那啥了。面對滿桌佳餚,卻能忍住飢餓,他對自己的心,不是一般的真。這世上,堅貞的女人易見,堅貞的男人難尋,尤其是身處高位,隨時可以招來一大堆美女的男人。就衝着這份可貴的真情,她也要努力處理好後宮的複雜關係,不給他添麻煩。
這也是俞宛秋會容忍那些隸屬太后黨的女官們留下來的原因,要趕走她們不難,難的是以後的相處,難的是夾在中間的趙佑熙。若是爲了自己,讓他跟太后對立起來,讓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給他冠上一個不孝的罪名,也是很要命的。
皇上明知太子的脾性喜好,仍不敢把太后賜下的女人全部駁回,只是打了個折扣,同樣是礙於一個“孝”字。
以“孝”治天下,並以孝字爲帝號的樑帝,於趙國立國之初,在輿論上落了下風,若給他抓住這個把柄,用來詆譭新朝的太子。更是麻煩事。她不能讓趙佑熙因爲自己背上任何道德壓力。
當然,有些底線是必須堅守的,比如,決不讓那些女人以太子的妃妾身份住進東宮。
昨晚她曾想過,如果太后強迫她接受,甚至親自給那些女人在東宮安排住處,她就帶着兒子走。她惹不起,躲得起。
可她很快就否決了這種想法,因爲,她喜歡東宮的環境,那是她的家,她憑什麼要讓?憑什麼要躲?
最後,俞宛秋對自己發誓:我不走,我要把太后黨統統趕出東宮!把這裡變成真正的家。
還沒進鳳鸞宮,俞宛秋就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皇上。
皇上從裡面衝出來的時候,她們正好下車。張賢妃趕緊迎上去,但皇上好像很生氣,連張賢妃都不怎麼搭理,張賢妃素日比較得寵,這會兒當着一干小輩的面,熱臉貼上冷屁股,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俞宛秋暗暗吃驚。皇上給人的印象,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至少她每次見到,都是滿面笑容,和藹可親,與其說他是老狐狸,不如說是笑面虎。而今卻這般形容,莫非皇后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不出所料,皇后臉上有着明顯的淚痕,見到張賢妃等人,更是沒有好臉色,只略略寒暄了兩句就出現了冷場。張賢妃率先告辭,其餘的人緊隨其後,很快就走得差不多了。
皇后神情恍惚,等回過神來,發現太子妃居然還留在空落落的大廳裡,意外之餘,亦有幾分驚喜。
在這種心態下,她看這個媳婦比以前順眼多了,說出來的話也比較有人情味:“你孩子小,做孃的,要多費點心,早些回去吧,我這裡以後不必常來”,說到這裡,語氣有些落寞,聲音越低了下去,“來了也沒啥用。”
俞宛秋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她這皇后有名無實,巴結她沒有任何好處。
立在俞宛秋身後的邱掌正說了一句:“太子妃還沒用早膳呢。”
皇后便問:“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吃?”
俞宛秋笑着回道:“沒事,我又不餵奶。”
當初生下堯兒,她是要自己餵奶來着,可蘭姨堅決不答應,說她身爲世子妃,若自己餵奶,會讓人笑話。偏偏她的奶水直到第三天才來,那時堯兒早就吃上乳孃的奶了。蘭姨趁機給她喝了一杯什麼水,奶水退了回去。
“沒餵奶也不行,你才滿月沒多久,身體還虧着呢”,教導完兒媳,皇后很不客氣地對邱掌正說:“太子妃年輕不知保養,你們可是老人,怎麼不勸着點?”
邱掌正會突然說出那句話,是想讓太子妃早點走。雖然太后沒明說,可她揣摩太后的心意,肯定不願意看到太子妃和皇后走得近,這宮裡就三個女主人,哪兩個走得近,都意味着孤立了第三個。太后和皇后之間矛盾重重,根本不可能結成聯盟,只不過爲了制約太子妃,暫時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協議:一起往東宮塞女人,一起往東宮送女官,好處均沾,利益共享,大家都不要爭,不要互相拆臺。
如果太子妃和皇后關係緩和,皇后以婆母身份,更容易滲入東宮,爲她曾家謀福利。吳家的人豈不是撈不到好處了?
因爲心裡着急,邱掌正出聲提醒了一句,沒想到引火燒身,當下吶吶地說:“奴婢也是這樣勸的……”
蘭姨早就忍不住了,只因人微言輕,輕易不敢開口,這會兒忿忿地說:“邱掌正,明明是你不讓我們家姑奶奶吃早飯的。”
“這是爲什麼?”俞宛秋看到皇后眼裡冷光一閃,她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以爲皇后是因爲心疼自己才譴責邱掌正,從皇上剛走時皇后的頹廢,到現在的冷厲,似乎在藉着訓斥邱掌正發泄某種情緒。她大膽揣測,皇上會突然駕臨冷宮一樣的鳳鸞宮,走時又那種表情,多半是太后從中挑唆了什麼,才讓皇上登門問罪。
皇后奈何不了太后,奈何不了皇上,奈何一個小小的邱掌正還是綽綽有餘的。太后也不會爲了一個女官跟皇后鬧翻,至於心裡會有什麼芥蒂,本來她們之間還少麼?
邱掌正平時再仗勢欺人,皇后厲聲責問,也只能跪下陳述理由,無非是怕太子妃去晚了,會失了禮數,她也是爲太子妃好,云云。
曾奉儀勸道:“姑母,現在不是爭論這些的時候,還是讓太子妃趕緊回去吃飯吧。”
劉紅芙提議:“不如讓御膳房把太子妃的早膳送到這裡來,免得走那麼遠,餓着了。”
俞宛秋忙推辭道:“不用了,我不餓,回去吃就行了。”
皇后站起來說:“那我們一起走吧,我正好想跟你去看看孩子。”
皇后要去東宮看孩子,曾奉儀和劉紅芙自然都跟着,俞宛秋也沒阻攔。人家去東宮做客,她沒理由不讓進,她們也不可能就此賴在那裡不走。
曾經,她想改善跟太后的關係,希望太后能慢慢接納她。可惜,她和趙佑熙在外面成親的舉動,徹底惹怒了太后,讓太后把她看成了工於心計,走捷徑搭上太子,併成功上位的女人。人老了,本就容易固執己見,想要轉變太后對她的看法,看來是不可能了。
所以她只能從別的方面想辦法,比如,打破皇后和太后的脆弱聯盟,先讓皇后的女官頂走太后的女官,再慢慢地擺平,或收服她們。相對於太后黨的驕矜跋扈,皇后黨的女官們要低調得多,她情願用皇后的人,也不用太后的人。
既然全部趕走不可能,那就一個一個地來,而唯一可以打開缺口的地方,就是她們分屬兩個陣營。若她能用皇后黨趕走太后黨,再慢慢安插自己的人進去,相信東宮的環境會比現在好得多。
皇后到東宮的時候,小堯兒睡得正香,俞宛秋把皇后讓進同心殿,擺了一桌茶點招待她們。
皇后一個勁兒地催:“你快去吃早飯吧,可憐見的,人家坐月子都會胖一圈,你反而瘦了。”
俞宛秋不想跟她解釋,自己在控制飲食,保持身材,只是告罪去了另一個房間。蘭姨不屑地嘀咕:“說得好聽,來看孫子,分明是想把兩個女人帶來。”
俞宛秋一邊喝着小米稀飯一邊說:“那又怎樣呢?你家姑爺不納,她們來也是白來。”
蘭姨朝那邊看了一眼道:“我跟你打賭,她們今天就耗在這裡了,好不容易瞅着這個機會,沒見到太子,怎麼捨得走。”
俞宛秋擡頭看一眼多寶格上的沙漏:“不會吧,現在纔是辰時,太子要晚上纔會回來。”
蘭姨的預言只對了一半,皇后的確在東宮盤桓了大半天才走,卻沒見到太子。而且,這一天東宮也不只皇后做客,張賢妃來了,李昭儀帶着吳昭訓和吳清瑤來了——也是從這個舉動,俞宛秋才知道,原來李昭儀是太后的人,她們之後,又陸續來了幾個嬪妃。
東宮賓客盈門,中午擺了三張大八仙桌,都趕得上慈懿宮接風宴的規模了。俞宛秋藉口孩子小,怕人多嘈雜,並沒有把小傢伙抱出來,連怡慶殿也沒讓她們踏進去。
鬧鬨了大半天,晌午後才安靜下來,蘭姨擔憂地說:“要天天這麼折騰起來,可怎麼辦?”
“不會的。”其實俞宛秋心裡也沒底,皇后來了之後,她就估計太后會很快派人過來攪局,只是沒想到沒來那麼多,除了李昭儀,還有誰是太后的人呢?
蘭姨急得不停地搓手:“得想個辦法,不能讓她們老是跑來,我今天一直提心吊膽的,讓四個丫頭守在怡慶殿裡看着小郡王,乳孃要抱他出來走走,都被她們攔住了。”
“你怕她們會害孩子?”
蘭姨點頭,俞宛秋沉默了半晌才道:“應該沒那麼大的膽子,因爲一旦發現,就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但你說得也有道理,凡事謹慎點好。”
難道她的想法錯了嗎?這東宮,終究不能成爲他們的家,堯兒在宮外,反而比在宮裡安全一些?
因爲,即使她趕走那些女官,也阻止不了這些人上門做客,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很有可能時常發生。
她讓人把孩子抱來,自己帶着在大牀上睡覺。鬧了一上午,她真的乏了。
再醒來時,已近黃昏,小堯兒趴在她的胸口上流口水,蘭姨撩起帳簾感嘆:“這麼點小就會認人,和乳孃睡一起總是醒,和親孃睡一起,睡得跟小豬兒一樣。”
知墨怪叫着說:“哇,蘭姨你慘了,敢說咱們小郡王是豬兒,大不敬!小心皇上治你的罪。”
“豬兒好”,俞宛秋愛憐地撫着兒子柔細的頭髮:“漢武帝劉徹的小名就是豬兒,所以有個綽號叫劉野豬。”
蘭姨驕傲地揚起脖子:“咱們家小郡王,以後就叫趙武帝。”
俞宛秋看了她一眼,小聲叮囑:“這話以後別亂說。”東宮眼線多,一句沒要緊的玩笑話,被人以訛傳訛,也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當然蘭姨會這麼說,也要怪她自己,提什麼不好,提起劉野豬。還是來皇宮的日子短了,有點口沒遮攔。
這時,外面有人通報:“太子妃,謝長寧求見。”
“快傳!“她趕緊下牀整裝,謝長寧是太子護衛營的副統領,他會來,肯定是替太子傳信。
謝長寧在水晶簾外稟道:“太子今夜就要開拔到宛陵城,時間緊迫,暫時無法攜太子妃同行,請太子妃稍安勿躁,等那邊的局勢穩定下來,就派人來接您。”
她着急地問:“宛陵城那邊,要開戰了嗎?”
“是的”,謝長寧並不隱晦。
俞宛秋靠回椅背上,眼裡寫滿了擔心。
他們以前明明說好了,一旦出征就帶着母子同行,現在臨時變卦,只能說明那邊軍情緊急。
“太子是帶一部分人馬過去,還是全部帶過去?”
“這個屬下不知。”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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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晚了,汗顏。
天氣熱,大家多注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