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寺主殿前的大院子裡有一顆需幾人合抱的紅松。據說有五百多年樹齡,樹根虯結,冠蓋如傘,盛夏時可容上百人納涼。此時樹下放滿了紅、白兩色的蓮花燈,都是居士香客們手製,準備等法會結束後,晚上拿到山下的河水裡放走,爲亡魂祝禱,爲生者祈福的。
另外還有幾顆一百多年樹齡的銀杏和檜柏、刺柏等,俞宛秋敢肯定,樹上肯定有她的暗衛。可問題是,要怎麼向他們傳遞自己被刺客威脅劫持的消息呢?
灰衣女刺客也知道,太子妃答應得毫不遲疑,不過是爲了穩住她,其實隨時都在尋找逃脫機會,她不想節外生枝,立刻伸出手,假意攙扶,實則用匕首抵住太子妃的腰,附在她耳邊厲聲催促:“快走!再遲點我就不能保證黑火藥會不會爆炸了,你真想保住這些人的命。就乖乖地跟我走,別耍花招。”
即使隔着幾層衣服,俞宛秋也感到匕首的鋒利,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臺上領誦的大和尚已經重新拿起經卷,遂定住心神道:“馬上就要開始誦經了,我勸你等唸完再走。”
刺客眼裡殺氣陡現,俞宛秋冷冷地解釋:“這麼正式的法會,多少高僧到場,所有人都在爲亡魂唸經超度的時候,我突然站起來跟你走,你覺得這合乎常理嗎?我的護衛肯定會看出破綻的,到時候誰都走不了。就連你,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黑火藥炸得血肉模糊,你爹媽來了都認不出來。”
她聲音雖低,卻把黑火藥三個字咬得很重很清晰,一個個像從牙縫裡繃出來的,灰衣女刺客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起來,俞宛秋的心旋即沉到了谷底。她會刻意重複這個詞,一方面是想把消息傳遞出去;另一方面,也想試探一下是否真有此物。女刺客的反應等於肯定了黑火藥的真實存在,讓事情變得非常棘手,她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又一輪唸經開始,兩個人裝模作樣地跟着哼,地道的濫竽充數。
俞宛秋偷空瞄了一眼大殿階下的日影,估摸着再念兩三卷,就到了午齋時間。那時候所有人都會起身離開,刺客再押着她走就不會顯得突兀了。
地藏經一頁頁翻過,時間一點點流過,單調往復的唸誦聲彷彿催命的鼓點,一步步逼近行刑時刻。經書每翻到某一卷的最後一頁,俞宛秋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上,明明是冬天,她的額頭上卻冒出了細汗。
終於,領誦的和尚再次擱下經書,合掌說了一聲“阿彌陀佛”,大家也齊道“阿彌陀佛”,然後一起站起來,頂在俞宛秋腰間的匕首已經刺破了她的外衣。
就在這時,旁邊有人擠過來,聲音中帶着驚喜地喊:“太子妃殿下,原來您在這兒,叫臣妾好找。”
聞聲轉頭,來人正是昨日登門邀請她來此觀禮的知府夫人劉氏。
女刺客眼睛眯起,場面一觸即發,俞宛秋儘可能笑得親切自然:“祭拜完後我去休息了一會兒,等醒來時。這裡已經開始了,就沒去前面打攪,隨便找個地方跟人擠了擠。”
今早出發時,衢州的地方官員和眷屬們早早地就在她的住所門前恭候鑾駕,她們陪着她一起上山,祭祀祖師爺時這些夫人們也在旁邊站着,只是中途她被請去歇息,這才分開了。
等她到達萬人誦經現場時,前面早就坐滿了人。她有意避開衆人視線繞到後面,是因爲她覺得,到了這裡,大家都是信衆,沒有貴賤之分,她不想因爲自己的出現干擾到別人,所以悄悄加入到最後的幾排唸經人中。她只是本着一慣的低調原則,不想於宗教場所講究世俗等級,結果卻給了敵人可趁之機,心裡說不出的懊惱,好在劉夫人的出現讓事情有了一些轉機。
劉夫人身後又探出一張年輕可愛的面孔,看着俞宛秋羞澀一笑,劉夫人介紹說:“這是小女素榮,一向仰慕太子妃,每天吵着要加入翠衫軍追隨太子妃。因爲家裡就她一個獨女,祖母疼惜難捨。昨天臣妾去拜會您時,沒帶上她,她氣得不行,今天讓臣妾務必帶她來拜見您。”
馬素榮的眼神天真無邪,說話還帶着娃娃音:“太子妃殿下,您好美。”
俞宛秋笑道:“你也好美。‘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確實人如其名。”
這個時候互相品評容貌實在不合時宜,俞宛秋卻巴不得多說幾句廢話,好引開刺客的注意力,舒緩她的緊張情緒,免得她急躁起來兇相畢露。而且這位知府小姐也確實是個美人,很單純活潑的那種討喜人物,和劉夫人有幾分相像,但無論皮膚還是五官都精緻得多,比較起來,知府夫人是粗糙版,知府小姐是精緻版。
馬素榮道:“不知臣女可有幸和太子妃共進午齋?”
“榮兒”,劉夫人責怪的語調中帶着幾分憐愛。
馬素榮朝母親伸了一下舌頭,神態靈動秀雅,調皮可喜,俞宛秋對這個女孩子倒真有幾分喜歡,點頭道:“當然可以,有素榮姑娘作陪,想必飯桌上很熱鬧。”
幾番對答,她們已經走到了大殿左側廂房前的迴廊裡,劫持俞宛秋的灰衣女子早已面露不耐,眼神焦急地在人羣中尋找同夥。俞宛秋冷眼旁觀。一路行來,竟沒有人接應她,自己的僕從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她們倆,似乎都被同夥遺棄了。
刺客早就發現情勢不妙,只因太子妃態度沉着,沒有給劉夫人母女任何暗示,所以她暫時沒有發難,還懷着一點僥倖,指望等她們寒暄完後再帶着自己的“人質”走。待聽到馬素榮說要一起吃飯時,才發急起來。陰陰地喊了一聲:“太子妃……”
話未完,馬小姐已經搶過話頭:“這位姐姐是東宮的女官吧?聽說太子妃殿下有四位從小帶在身邊的侍婢,個個聰明能幹,後來都做了女官,姐姐是掌食的還是掌衣的?”
馬素榮說話的時候,很自然地挽住她的另一隻胳膊,女刺客剛想掙脫,後面又趕上來一幫官員夫人,俞宛秋自己的隨從則從前面迎上來,一下子,至少有幾十個人把她們圍在中間。
俞宛秋知道機不可失,猛地伸手一推,馬素榮那邊也順勢一拉,女刺客不知道中了什麼暗器,眼神驚懼,搖搖欲墜,周圍有幾隻手同時扶住她,不讓她倒在地下。
俞宛秋知道自己得救了,忙對奔過來的護衛交代:“快,她說院子裡放了黑火藥,你們快疏散人羣,檢查現場。”
戚長生告訴她:“您別慌,已經清除了。”
“啊”,她既驚且喜,“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茗香扶住她說:“您自己說的呀,您跟刺客交涉的時候,坐在您後面的人聽見了。”
“誰那麼機靈,不動聲色地就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傳遞了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馬素榮,俞宛秋恍然道:“難怪我見你時覺得有點面熟,原來你就是剛剛坐在我們後面的,你怎麼沒跟你母親一起呢?”
劉夫人道:“她坐不住,嫌前面拘得慌,跑到後面想偷懶,不意看見了您,就捱到您身後坐下,她對您的一舉一動都十分關注,所以就發現了刺客。”
俞宛秋笑着道謝。心裡卻不免嘀咕,這一切,會不會太巧合了?
不過怎麼說都是人家救了她,賞肯定是要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