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殿前,燈火明燦,院子裡的百合花在夜色中散發着幽幽清香。
趙佑熙甫進院門,就看見他的妻子盈盈立於宮燈下。身着梨花白宮錦雲裳,玉蘭折枝披帛,垂裾上繡着淡淡的綠萼梅,通身素雅,只鬢邊簪一朵小小的黃絨花,於沉靜中又透出了一份俏皮輕靈。
“你今天好美”他由衷讚歎。
“你又瘦了”她眼裡浮上心疼。
趙佑熙幾步跨上臺階,拉着妻子的手柔聲解釋:“這段時間都在拉練,每天走幾十裡山路,瘦也正常。”
俞宛秋心知肚明,也不追問,反而開起了玩笑:“今天有人提醒我,說太子殿下越回越晚,莫不是外面有了牽絆?”
趙佑熙停住腳步,眼神陰晦難辨:“你也那樣想嗎?”
俞宛秋搖搖頭:“怎麼會?我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向來行事光明磊落,纔不屑幹那種偷偷摸摸的勾當。”
趙佑熙笑着擁住她:“知我者,吾妻也。”
聽到這句話,本該欣喜的俞宛秋反而有些情緒低落:“我只是對你的品行有信心,至於其他的,可不敢這樣大言不慚。”
趙佑熙似乎聯想到了什麼,不自然地笑了笑,而後故作輕快地引開話題:“好餓哦,給我留了什麼好吃的沒有,我還沒用晚膳呢。”
俞宛秋道:“我也沒,等着你的。”
趙佑熙很是愧疚:“以後我回晚了,你就不要等。你不比我,身子本就弱,上回生產又傷了元氣,邢醫正特意交代過,要飲食當時,按季進補,小心調養。”
俞宛秋睨了他一眼,語聲中帶着淡淡的嬌嗔:“我也知道啊,可平時習慣了一起用晚膳的,叫我一個人對着一大桌子菜,根本沒胃口。”
如果是平時,她絕不會用這種腔調說話,因爲自家男人不是普通人,一個軍中統帥,你能要求他每天按時回家陪老婆吃飯?稍微明理點的女子,都不會有任何抱怨。
可今天,她就是要讓他知道,他回得多晚,她就會等到多晚;他不回,她就不吃。撒嬌也好,耍賴也罷,她一定要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的感受,明瞭她的不安,把他從自設的心牢中拉拔出來。
他以爲她沒看見他臉上的自責與內疚有多明顯嗎?他不願意開口,她就等,等他自己打開心結。他想逃避一陣子,她也由着他,男人都是好面子的,眼前這個男人尤甚。她願意等他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再來向她坦白一切。
可如今看來,她的想法錯了。如果她不主動出擊,也許他永遠都不會敞開,他只會自我折磨,然後把那些痛苦深埋進心底,讓它成爲一道永難癒合的傷痕。
她要趕在傷口結痂之前,開誠佈公地,把一切都跟他講清楚。
因爲各懷心思,用膳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不過趙佑熙手上可沒閒着,不停地給妻子夾菜,哄她喝下了一碗雞湯,又添一碗。知墨從窗外看到這一幕,笑得眉眼彎彎。太子殿下總算恢復舊性情了,前段時間,飯桌上的氣氛多凝重啊,害得她都開始胡思亂想了。
晚膳後,兩個人一起去怡慶殿看孩子。
本來堯兒提出過,他要搬回來照看弟弟——這是他的原話。俞宛秋是巴不得啦,兩個兒子都回到她身邊,多好奈何趙延昌不同意,他的理由也很充分:要教孫子讀書識字。
堯兒一歲的時候就發矇了,那時候他纔剛學會說話,只會發出單音,蒙師就是這位性急的皇爺爺。到現在,兩歲多的堯兒已認得上千個字,像三字經之類的兒童讀本,早就背得滾瓜爛熟。
於是有朝臣提議,既然皇長孫已啓蒙,不如正式請太師傅授課。他的皇爺爺這時候又不幹了,說皇長孫還小,等到三、四歲再說。
在俞宛秋看來,明明就是趙延昌自己很享受那種祖孫之間的溫馨時光,把教孫子讀書習字,當成繁重朝政之後的休息和放鬆。
既然堯兒以後要在啓泰殿常住,俞宛秋便把二小子阿旦的寢房也設在怡慶殿,就在堯兒臥室的隔壁。到這時她才發現,雖然她口口聲聲說不想生了,可潛意識裡,還是希望有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所以她把傾香殿空着,好留給將來的小女兒住。
傾香殿,單看名字,也該是給女孩子住的屋子。
阿旦睡得很沉,這胖小子跟堯兒完全是兩種類型。堯兒從小就聰明警覺,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驚醒,所以他睡覺的時候,乳孃嬤嬤都不敢穿鞋子走路。阿旦呢,跟小豬兒一樣,睡着了雷打不醒。
趙佑熙蹲在搖籃邊,用手指撫着兒子紅撲撲的臉蛋,嘴裡含笑輕斥:“出生的時候那樣折騰你母親,生下來倒乖了。”自從知道妻子延遲生產的真正原因後,他不再怨恨這個孩子,心裡甚是憐惜。
俞宛秋趁機接過話頭:“不是他要折騰爲娘,是別人折騰他,他纔是最無辜,最可憐的那個”,說到這裡,想起當時的危險,心中悽楚,摸着孩子柔細的胎髮低喃:“可憐的寶寶,明明是這麼健康的孩子,卻差點憋死在母腹中,我就算討人嫌,他有何辜?”
趙佑熙驚呆了,眼神怔楞地看着妻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俞宛秋嘆道:“我們回房去吧,別在這裡說,小心吵醒了孩子。”
趙佑熙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他每天拖到天黑纔回宮,用過晚膳稍事休息就去沐浴,然後就藉口累,早早就寢,以這種方式來避免跟她並坐對談。想不到,他的妻子竟然什麼都知道
回到同心殿的寢房,揮退從人,俞宛秋開門見山地說:“你很驚訝我是怎麼知道的,對吧?其實,我沒有任何證據,一切只是憑猜測而已,但我看你的臉色,你已經查到了實證,是不是?”
趙佑熙遲疑着,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剛要開口,俞宛秋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你別爲難,不想說就不說。這事,你知,父皇想必也知,我也就不算冤屈了。”
趙佑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撲倒在她膝前,緊緊地抱住道:“對不起,不是我不願意說,實在是……”說不出口。
俞宛秋急忙從椅子上滑下,也呈跪姿道:“快起來,你這樣,我怎麼當得起?本身又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害者。”
夫妻倆相擁而泣,趙佑熙哽咽難言,話到口邊數次,終究只有一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阿旦。”
俞宛秋安慰道:“我們都不會怪你。即使阿旦將來長大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也會理解你的苦處。他祖母想害死他娘,以至不顧他的生死,這種事,他爹夾在中間最爲難,你叫他怎麼辦?難道去殺了自己的親孃?”
趙佑熙從愛妻懷裡擡起頭,艱難地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察覺的?”
俞宛秋告訴他:“未生阿旦之前。”
趙佑熙急切地抓住她的手:“那你當時怎麼不說?”
“我怎麼說?說了誰信?”俞宛秋惟有苦笑,“懷胎超期者不只我一人,有些後來也正常分娩了。我雖疑惑,一來沒證據;二來,心底尚存僥倖,以爲她即便不顧念我,也會顧念腹中的孩子,那可是她的親孫子要是我指控她這麼大個罪名,末後卻平安地生下了孩子,到那時卻怎麼收場。”
趙佑熙亦沉默了,過一會兒才問:“你說你憑猜測,猜測也要有起因,你在當時就發現了什麼不對勁嗎?”
“沒有,事實上,是我見過這樣的先例。那個女人也是懷胎超期,到臨產的時候孩子太大,她又是頭胎,根本生不下來,嚎叫了三天三夜,最後慘死,一屍兩命。”
趙佑熙再次緊緊地抱住妻子,久久不能言語,“一屍兩命”這個詞,激起了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
待他坐正身體,情緒沒那麼緊張了,俞宛秋才繼續說:“這個一屍兩命的,是沈鶴的兒子沈淵的侍妾。當時,府裡謠言紛紛,都說是沈淵的正房文氏使的手段,後來還有穩婆上門找文氏要錢,兩方爭執不下,說漏了嘴。可文氏自己也病入膏肓,不久就死了,這事只能不了了之。當時我也曾懷疑,真有能讓人延遲產期的辦法或藥物嗎?可惜沒仔細打聽,作爲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實在不方便打聽這種事,要不然,也許知道怎麼解呢。”
趙佑熙語含愧悔:“這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要是早知道,也許會引起重視。”
俞宛秋只能說:“算了,都過去了。”
“是的”趙佑熙重重點頭:“反正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要孩子,她害不到你了。”
俞宛秋笑問:“你不會真的相信我已經不孕了吧?”
趙佑熙答道:“我情願你不孕,這樣就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
“可謠言這樣瘋傳,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再懷上一個,謠言纔會不攻自破。”俞宛秋狀似憂愁。
“千萬別”趙佑熙是真的怕了,態度異常堅決:“我們永遠都不再生孩子了,外面的人愛怎麼傳就怎麼傳。你放心,我已經跟父皇說了,你爲我們趙家添了兩個皇孫,把他們倆好好培養,比什麼都強,兒子並不是越多越好的。”
俞宛秋這才真的放了心:“難得你肯這麼想。”
她或許還會生一個,但不是現在,也許若干年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