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自己的馬車。俞宛秋疲憊地靠在車壁上。昨晚幾乎通宵未眠,這會兒真的很難受,身體難受,心裡更難受。
“姑奶奶,就我們倆去俞府嗎?”蘭姨前後左右望了又望,確定沒有任何人跟隨後,忍不住朝俞宛秋髮問,聲音裡有着明顯的失落與惶惑。
她家姑奶奶不是世子妃嗎?怎麼出行連個隨從都沒有。以前沒嫁給世子的時候,倒是走到哪兒都帶着護衛,如今這冷清清的樣子,就像被趕回孃家的下堂婦,呸呸,她怎麼想到這個詞了?
“嗯,就我們倆”,再加一個趕車人。那人雖是普通莊戶打扮,身份必是王府的暗衛。
因爲時間太緊,早上起來後,她只是吩咐蘭姨趕緊收拾行李,來不及跟她說明事情的原委。出山的時候,她和趙佑熙乘馬,蘭姨在後面騎驢。也沒機會交談。現在,是時候跟她交底了。
蘭姨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們就這樣把姑奶奶丟到俞家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不能管”,俞宛秋小聲給她分析:“朝廷密探專爲打探世子的下落而來,我現在就是他們手裡的重要線索,要是我身邊帶着世子的侍衛,等於不打自招。他們若知道我是世子妃,可以直接把我押往京城,因爲我也成了王府的眷屬,照例該入京爲質。”
蘭姨苦着臉悶了半天,才吶吶地說:“世子不能來,總得派些人保護啊。不是侍衛,可以是別的,比如,有武功的侍女。”
俞宛秋笑道:“你當我們是去跟人打架啊,要武功做什麼。”
俞家對外可是號稱“書香門第”,尤其出了一個俞狀元后,更是看重這個,“武鬥”應該不會出現。她擔心的是別的,據她推測,嫡母沈鵑的死,多半是慢性毒藥所致。要是俞家故技重施,讓她不知不覺地中毒,即使她能活着走出俞府,將來也是廢人一個。當年她可是躺了兩年纔好轉的。
她問蘭姨:“太太送老爺歸葬祖塋那次,你和幾個丫頭也跟去了吧?”
蘭姨點了點頭:“是啊,我們都是侍候姑奶奶的人。自然是姑奶奶在哪兒我們在哪兒。”
俞宛秋輕嘆:“難怪俞老太爺和俞老太太找到客棧,你不得不接待,原來是舊日家主。你們在俞府的時候,他們對你們如何?”
蘭姨告訴她:“那家人最會做表面功夫,太太房裡經常有人去,這個安慰完了那個安慰,老太太也時常派人送些吃食。因爲老爺死後太太茹素,老太爺還專門請了素菜館的師傅進府爲太太做菜,甘棠鎮上的人,都說老太爺和老太太最疼新寡的六太太。”
會不會是老太太送的點心有問題?俞宛秋隨即問:“太太用不用那些點心?”
“有時也用些。”
“那我呢,我小時候是不是很愛吃點心?”她在山水園的時候,點心總沒斷過,不能上街,就託人買回來,崔大娘幾乎每隔幾天就給她們送一次點心。認識趙佑熙後,只要他在京城的府邸,也時常讓人送,或自己親自送。
“小孩子哪有不愛吃點心的,但太太不讓多吃,怕姑娘吃了點心,就不肯吃飯了。姑娘小時候本就瘦弱。太太總說,還是吃飯菜養人。”蘭姨心裡止不住地嘆息:可憐的姑娘,自從大病一場後,把小時候的事情幾乎都忘光了。
俞宛秋幾乎可以肯定,是那些點心有問題了。自己吃得少,所以中毒遠沒有嫡母深,要不然,她年紀小,更是死得快。
接下來的時間,一直是她提問,蘭姨回答,她希望到達俞宅之前,儘可能多瞭解一些俞家的情況。她這具身體曾在俞宅生活過三個月,應該對那兒的房屋結構和人物組成有個大致印象。好在她離開時才八歲,又走了將近七年,即使弄錯了什麼,說句“時間久了,記不清了”,也可以搪塞過去。
當甘棠鎮遙遙進入視野,俞宛秋對蘭姨交代說:“從現在開始起喊我姑娘,別再喊姑奶奶了。我跟世子是秘密成親,在外人面前,還得冒充未出嫁的姑娘。”
“是”,蘭姨忙應承着,要她改口不難,本來“姑奶奶”她就沒喊習慣,她怕的是,“姑娘跟世子成親半月有餘,萬一肚子裡已經有了……”
俞宛秋倒沒想到這茬。冷不丁被人當面提出,一下子漲紅了臉,低着頭說:“哪有那麼容易的?你別冤枉操些心。”
蘭姨笑了笑沒吭聲,其實她也只是有一點點擔心,畢竟姑娘年紀還小,懷上的可能性不大。
“還有……”俞宛秋附在蘭姨耳邊說了一番話,說得蘭姨連連點頭,覺得姑娘實在是聰明,這種辦法都想得出來。的確,如果姑娘病入膏肓,不僅可以減少俞家人的加害之心,朝廷密探也不會懷疑她和世子有什麼關係,一個癆病秧子,世子怎麼會要?
爲了達到最好的效果,她們讓馬車在鎮外停了一會,打發車伕去雜貨鋪買了一些東西,其中包括小鎮粗製的蠟燭。
於是出現在俞家大門口的俞宛秋,是一個臉色蠟黃,走路歪歪倒倒的病弱女子,蘭姨一面伸手去馬車裡攙扶一面不停地說:“姑娘,您慢點,站急了小心頭暈,慢點。慢點,哎喲。”
站立不穩的主子差點把乳母帶倒在地,這就是聽到消息後趕出來的俞家人第一眼看到的情景。
“秋兒,你這是怎麼啦?”爲首的是一位五旬左右的男人,蘭姨悄悄在俞宛秋耳邊說了兩個字,俞宛秋掙開蘭姨的手就要跪下見禮:“請大伯父……安”,安字未出口,人已伏在地上咳個不停,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
“快把十七姑娘扶進去啊”,大伯父楞了半晌,纔想起來招呼人。
涌在門口張望的僕婦七手八腳地把俞宛秋從地上拉起來。半摟半扶着進了門。
俞家的一幫男人面面相覷,前不久才聽說這丫頭去找何莊頭收租子,怎麼才半月不見,就成了這要死不活的樣子?
俞家四老爺小聲嘀咕:“不會是癆病吧?咳成那樣。要真是這病,家裡可留她不得,會過人的。”
幾位叔伯同時皺眉,最後還是大老爺發話道:“她只是咳,又沒見血,應該不是癆病。你們先別嚷嚷,弄得家宅不寧,等請大夫過來看了再說。”癆病之人,府裡肯定不能留,但也得先接進去,伺機搜出她身上的田契。不然她死在外面,遺產被家僕捲走了,他們俞家這些至親豈不是什麼都撈不着?
三老爺一向以謹慎著稱,冷冷地出言提醒:“你們別忘了,前不久,她還派出王府的護院來收租,把何勇那廝嚇得半死。聽說不僅交齊了租金,還送了護院五百兩現銀子,求他們在丫頭面前美言,別換莊頭。”
幾個人想到田契,再想到一年上萬兩的租金,立刻收起了膽小怕癆之心,一頭道:“對,就按大哥說的,先請大夫來診病。就算是癆病,把她單獨送到毓秀齋住着,端茶遞水讓她的乳孃服侍,我們不進去,也沒那麼容易過病。”
幾個人商量妥當,一起走到上房,老遠就聽見老太太的哭聲,喊着“兒啊,肉啊,我可憐的心肝啊”。幾位伯母嬸孃,十幾位堂嫂,十幾位堂姐堂妹堂侄女圍在一旁,個個跟着流淚,場面煞是感人。
只有自家人才看得懂是怎麼回事,無非是想在她面前留個好印象。這丫頭可不只有地契,她爹生前還買了好幾間鋪子,肯定都落到她手裡了。至於現銀就更不用說,起碼是十萬之數,說不定有幾十萬兩,這是地地道道的財神啊。
老太太哭畢,遠遠地隔着茶几問:“秋兒,你到底得了什麼病?月初你到鎮上來,不是還好好的嗎?”
俞宛秋還沒開口,蘭姨蹲身道:“回老太太的話,姑娘自八歲那年從這裡走後,在牀上躺了整整兩年才能下地,後來也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撐着做點事。上次來祁陽,路上遇到風雨,又被何莊頭欺辱,把病根誘發了。姑娘心知靠她自己肯定收不回租子,幸好在南府時偶爾和安南太妃相識,便回去求她幫忙,派了幾個護院來收租。租子是收回了,姑娘自己的病卻越來越重,本不應長途跋涉,可姑娘想念父親母親住過的宅子,跟奴婢說,如果能在毓秀齋住上幾日,死……死了也甘心。奴婢拗不過,只好帶姑娘來了,還請老太太恕罪,是奴婢沒照顧好姑娘。”
老太太重新抹起了眼淚:“我的兒,你怎麼這樣命苦?安南太妃都肯派出王府的護院替你出頭了,說明她很喜歡你,若是能……唉。”
這時有個爽脆的聲音道:“老太太,我看十七妹着實乏了,還是讓她歇着去吧。反正十七妹回了家,以後坐在一起拉家常的日子有的是。”
俞宛秋擡頭看了一眼,那穿着打扮和氣勢,估摸着是王熙鳳之流的人物。
老太太便道:“毓秀齋一下子收拾不出來,把秋兒先送到和樂園住一晚吧。”
“那秋兒就先告退了”,俞宛秋轉過身的同時,掏出手帕捂住嘴,又是一頓狂咳。咳得身後剛纔還含笑道別的衆親眷個個以袖掩鼻,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之色。
錢跟命比起來,還是命要緊些,看來以後還是少接近那癆病鬼爲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