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閣事件後,俞宛秋很久沒再去靜齋,佟先生倒是找來過幾回,給俞宛秋送來了幾本新進的書,俞宛秋每次都讓蘭姨在月亮門外接書還書,口稱:“姑娘身體不適,不能見外客,還請夫子見諒。.”
其實是被那件事整怕了,俞宛秋突然意識到,佟夫子也是個正當盛年的男人,平日給沈家小姐們授課時,還在中間拉一道簾子呢。她卻不知避嫌,時常進出文瀾閣,有時還關在裡面和佟夫子談詩論詞。以前年紀小,旁人還不會說什麼,混帳世子這麼一鬧,她被貼上了成年人的標籤——都曉得勾引男人了,還能裝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麼?
放下手裡的毛筆,俞宛秋溢出一聲嘆息,坐在旁邊做針線的蘭姨不忍地說:“姑娘好久沒出門了,這會兒都在歇晌,外面沒什麼人,不如我陪姑娘出去走走吧。”
俞宛秋朝博古架那邊的臥室看了看,答非所問地說:“昨天晚上你們都睡下後,我爬起來把幾隻從家裡帶來的箱子搗騰了一遍。”
山水園的房子是一排五間平房,三間正房兩間耳房。中間的正堂做客廳,東次間用博古架隔成兩間,後面是俞宛秋的臥室,前面是書房兼起坐間。西次間也隔成了兩個臥室,後面給蘭姨住,前面是素琴和紋繡,知墨和茗香住了一間耳房,另一間做雜物間。
俞宛秋的臥室裡,靠左砌了一張炕牀,右邊是一排箱子和櫃子,其中有八隻黑漆描金箱子是從南邊帶來的,四隻裝衣服,四隻裝着各種首飾器皿。
蘭姨有些訝異:“八隻都打開了?”
俞宛秋笑着回道:“怎麼可能?你們不在,我根本搬不動,只把最上面的幾隻打開了。”
蘭姨放下針線站起來,拉着俞宛秋的手說:“上面都是衣服,沒什麼好搗騰的,太太特意指給我看的那隻箱子放在最裡面的,我這就帶你去看,也是時候清一清了。”
“要不要喊她們進來幫忙?”其時幾個丫頭都在外間做事。
“不用”,蘭姨不僅拒絕,連房門都給關上了。
俞宛秋便不再說什麼,既然是太太特意交代的,想必有什麼貴重物品,俗話說“財不外露”,雖說是自己的丫頭,到底人心隔肚皮。
兩人合力把上面幾隻全搬下來,箱子比想象的還要沉重,累得一頭汗,才把最裡面的那隻擡到炕上放好。
鑰匙就在俞宛秋的脖子上,自她穿越成俞宛秋的那天起,她就掛着一串鑰匙,形象有點類似現代社會中雙職工家庭的鑰匙兒童。她也曾嫌累贅要取下,被蘭姨堅決制止了。
打開時俞宛秋有點興奮,不明白自己爲何忍了這麼久,大概是以前沒有生存危機吧,反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年紀又小,故而對自己的財產沒什麼概念。文瀾閣事件後,沈府的人對她日漸怠慢,其中受氣最多的是茗香,只要是她點的菜,小廚房的人必回說“沒有”、“用完了”,還奉上幾句冷言冷語:“有什麼就吃什麼,還挑挑揀揀,真當自己是主子了。”
蘭姨曾揹着姑娘找過二太太一次,二太太給她碰了個軟釘子:“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這樣放肆?你告訴我名字,我親手捆了送去給你家姑娘處置。”
這叫蘭姨怎麼回話?府裡的奴才都是盤根錯節的關係,得罪一個得罪一串,她家姑娘是寄住的客人,怎麼好責罰主家的奴才。
投告無門,二太太的態度更助長了下人的氣焰,茗香稍微去晚點,廚房裡只有殘羹冷炙;早點去吧,那邊的人又滿臉不耐煩地奚落:“飯都沒蒸熟,就催上了。”
蘭姨氣不過,跟俞宛秋商量着是不是在雜物間裡起個竈,以後就自己燒火做飯。可壘竈也不是幾個女人做得來的,得請工匠,還得找管家領米糧——退一萬步講,就是她們自己掏錢買米買菜,她們也得拜託沈府的下人幫忙。
這下管家可有話說了:“是府裡的飯菜不合口味?也是啊,俞姑娘是南邊來的千金小姐,吃不慣北邊的食物,要是上次安南王妃在的時候說就好了,可以請她們介紹幾個南邊的大師傅來專門給你家姑娘做菜。”
蘭姨氣得手足冰涼,又不敢跟管家爭嘴,含着一泡眼淚迴轉時,耳朵裡還聽見後面一堆人在起鬨:“叫安南王世子給你們介紹幾個大師傅來嘛。”
“嗤,日頭明晃晃的,就做起白日夢來了。”
蘭姨回去自己關在房裡捂着被子哭了一場,什麼都沒跟姑娘說,可眼睛紅腫成那樣,俞宛秋如何看不到?心知肚明是爲了什麼,蘭姨早年夫死子亡,無牽無掛,心裡除了她再沒別人,若有委屈,也是爲她抱屈。
就在那一瞬間,她起了離開沈家的念頭。
按原來的打算,是要再住兩年的,她還不滿十三歲,離開了沈家這柄保護傘,出去了容易受人欺負,也做不了什麼事,不說別的,買個鋪子都沒人敢跟你籤文書。她想等兩年及笄之後再謀出路。
可事態發展至此,沈府已經住不下去了。她還是低估了謠言的殺傷力,所謂“積毀銷骨”,她自己可以躲在屋裡不聞不問,蘭姨和茗香她們要出門啊,何苦連累她們每天被人冷嘲熱諷地折磨。
所以,纔有了半夜睡不着覺爬起來搗騰箱子的舉動,出去不難,難的是在外面怎麼生活。她首先得清楚自己有多少財產,有沒有能力養活這些人,一個人的尊嚴重要,但前提的是不餓肚子。
俞宛秋從懷裡掏出鑰匙,試了幾次纔打開箱子上的銅鎖,揭開箱蓋,她的眼前閃過一道光亮,不是金銀財寶,而是美輪美奐的衣料。
作爲一個草根穿越者,她對絲綢皮草之類的所知實在有限,遠不如在大戶人家當養娘的蘭姨。衣料一塊塊清出來,蘭姨一件件講解:“這是雲錦”,“這是明霞緞”,“這是茜影紗”,“這是水晶狸”,“這是貉子皮,不對,是猾子皮”……
衣料清點完,底下是一隻孔雀藍的匣子,長尺許,俞宛秋拿到手裡纔看清四周居然鑲了一圈藍寶石。
用那串鑰匙中最小的一隻開匣子,居然打不開,用稍微大點的去試,纔開了,原來裡面還躺着一隻更小的匣子。
小匣子裡都是蠶豆大的粉色珍珠,俞宛秋有點小失望,還以爲是多貴重的珠寶呢,結果只是珍珠。也許是現代社會裡滿街都可看到真真假假的珍珠項鍊吧,她總覺得珍珠不怎麼值錢,蘭姨卻告訴她,這叫“南珠”,是從南洋的海里採來的,賣掉一顆就夠普通人家吃幾年了。
小匣子下面壓着一疊銀票地契,先把銀票拿出來數了一下,整整十萬兩,另加兩張地契兩張房契。
對俞宛秋而言,這已經是鉅額財富了,蘭姨卻把匣子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皺着眉說:“怎麼只有這一點呢,老爺做了十幾年官,光是在南府那兩年也不只十萬兩啊。”
俞宛秋忍不住腹誹:原來我那便宜爹是個大貪官!難怪清朝有人作詩諷刺:“一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蘭姨對房契和地契也大大存疑,認爲一共才四張實在太少了,還提起舊話:“太太臨終前給二老爺的可不只四張,我親眼看到的,那麼厚一疊。”
言下之意,沈娟把大部分家財都給了孃家,留給庶女的並不多。
要是宛秋是真正的俞宛秋,也許會有點想法。可她不是,她是來自現代身無分文的何小慧,她佔了人家的身體,還得了這麼多意外之財,已經喜出望外了。有了這些財產,再結合當時的物價水平,即使她們六個人坐吃一輩子也不會山空了。
之前所有的擔憂鬱悶一掃而光,俞宛秋摩拳擦掌地說:“把這些先收起來,然後喊她們進來打包行李,我明天就去向老太君辭行。”
二太太是當家主婦沒錯,但沈府中真正的權威是老太君,即便俞宛秋先跟二太太辭行,照樣要被領到老太君面前,因爲這是大事,二太太根本不敢做主。
古代的人極重家族聲望,不管沈府的人暗地裡如何鄙棄俞宛秋,真要趕她出門又另當別論了。俞宛秋名義上是沈府的外孫女兒,又是尚未及笄的弱齡孤女,既然不遠千里投奔而來,說明外面再無別的親人。以偌大的威遠侯府,竟然容不下一個小孤女,讓人家流離失所,對素以惜老憐貧著稱的沈氏家族的聲望,以及幾位沈大人的官聲,都多多少少有些妨礙。
說得難聽點,他們情願俞宛秋因爲受不了閒言閒語而病死在沈府後園,也不願放她出去。俞宛秋若因病而死,他們可以好好安葬,還能落個義養孤女、善始善終的好名聲,就像當初死在山水園的那位孤老一樣。
——把人物稱謂做了一些調整,沈鶴夫妻是沈府第二代,故稱二老爺和二太太,因爲沈府第三代中也有不少子弟成家立業了,他們的妻子才稱某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