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大宴賓客的時候。趙延昌藉口酒醉,扶着王懷安回到啓泰殿歇息。要說起來,從趙氏立國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給朝臣們,也給自己放假,不用早朝,不用議事,大家吃喝玩樂一天。
王懷安把一身酒氣的皇上扶到龍牀上躺好,輕輕脫下龍靴,再扯過薄毯蓋住胸口,然後抓起一把香屑撒進金足雙耳博山爐裡,等屋裡瀰漫着淡淡的龍涎香時,才拉上門扉退了出去。
門關上的一瞬間,杏黃的紗幔中,趙延昌睜開了清明的雙眼,哪裡有半分醉意。
他扭開機關,通過秘道走到皇宮邊緣的一處屋舍前,立刻有兩個暗衛跪倒在長滿青苔的院子裡,齊聲道:“屬下拜見皇上。”
趙延昌朝寂靜無聲、門窗緊閉的屋子看了一眼,開口問:“屋裡的人怎樣了?”
暗衛回道:“不吵不鬧,就是吃得少。睡得也少。”
“朕知道了,你們繼續守着吧。”
“是。”
趙延昌掏出鑰匙打開油漆斑駁的木門,呆坐在桌邊的靖王吃驚地擡起滿是血絲的眼,嘴脣蠕動了兩下,最終什麼也沒說。
趙延昌提起桌上的茶壺,給兩人各斟了一杯***茶,又把桌上的幾碟子水果點心推向他,語氣很是隨意,就像對方是他相交多年的老友:“聽說你胃口不好,朕特地叫他們多送些點心來,你好歹吃些,餓死了,你兒子可是求之不得。”
靖王樑爲琛聞言咬牙切齒:“別提那個逆子。”
趙延昌依舊是規勸老友的聲調:“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當初要不是你狠心把他送走,現在他也不會如此絕情,你捫心自問,你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了嗎?”
樑爲琛狠狠地灌了一杯水:“玉不琢,不成器,本王那是爲了培養他,磨練他,要不是當初狠心,他能學到這麼多本事?會有如今的出息?”
趙延昌淡淡一笑道:“他是學到了很多本事,但也同樣學會了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你靠狠心培養出來的人,卻指望他孝悌仁義。不覺得很矛盾、很可笑嗎?”
樑爲琛被噎得眼翻白,過了好一會兒才悻悻地說:“你也別得意得太早,你兒子將來未必不會逼宮,跟你搶奪皇帝寶座。”
趙延昌哈哈一笑:“要他搶做什麼,只要我家寶兒說一聲要,我馬上禪位給他,他當皇帝,我當太上皇。”
樑爲琛從鼻孔裡噴氣:“哼,說得好聽,我就不信你真做得到。”誰不戀棧權勢,趙延昌憋屈了幾十年,籌劃了幾十年,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風險,好不容易纔得以稱帝立國,龍椅都沒坐熱,捨得給兒子?不過是故意戲耍他、調侃他罷了,誰叫他是階下囚呢?
趙延昌可沒這樣的閒心,眼看樑爲琛不再呆若木雞,總算有一點活人氣了,便說出了今天的來意:“朕準備放你回去。”
樑爲琛眼裡閃過一道狂喜的光芒。放在膝上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顫抖,爲了不泄露自己的情緒,他壓低嗓音問:“你會這麼好心?說吧,你到底有什麼目的?”不管有什麼目的,只要肯放他回去就好,他在這裡是一條蟲,回去了可就是一條龍。至於他兒子,也就是“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罷了,他相信,只要自己現身,靖王府的勢力會馬上倒向他這邊。秦決的世子身份在靖王府從沒公開過,只有少數幾個心腹知道,到時候他矢口否認這一點就行了。
趙延昌從杯沿打量着樑爲琛激動得有些扭曲的面孔,微笑道:“朕有什麼目的另當別論,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想不想回去?想回去的話,從這裡面挑幾個隨從,朕就好事做到底,把他們跟你一起放了。”說完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攤在桌上,上面寫有十幾個人名。
樑爲琛很快從頭瞄到尾:“本王的親衛軍,就只剩下這麼點了?”
趙延昌道:“當然不是,朕是那種嗜殺的人嗎?放心,他們大部分都在俘虜營裡,但這些據說都是比較得你信任的。”
樑爲琛試探着問:“我可不可以都帶走?”
“不行,只能帶四個。”
樑爲琛沒法,拿起桌上的炭筆,在紙上圈了四個名字。
趙延昌事已辦完,立即起身道:“今晚亥時。朕會派人送你去碼頭跟他們四個回合,那裡有條船送你們去對岸。”
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笑道:“過江之後,王爺最好買幾匹快馬,日夜加鞭往樊城趕,你的長子已擇定三日後稱帝,王爺要是走慢了的話,可就真的只能當太上皇了。”
樑爲琛氣得握緊拳頭,他就知道,趙延昌是不安好心的,早不放晚不放,偏偏這個時候放他回去,明擺着是讓他回去攪局,讓他們父子相殘。
若他肯退一步,不跟兒子爭,從此歸隱山林,趙延昌的詭計就會落空,可他怎麼會甘心呢?他習慣了高高在上,接受一干臣僚的朝拜,他和樑國皇帝的唯一區別,就是他不稱‘朕’,而稱‘孤’,他這樣的人。哪裡過得來布衣蔬食的生活。
即使拋開這一切不談,他全心信賴的長子,竟然和別國合謀,設計害死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的人,叫他怎麼放心把靖王府交到他手裡?
他有十幾房姬妾,幾十個子女,逆子對親爹都沒有一丁點骨血親情,對他從沒見過面的弟弟妹妹還會講什麼情份?而那些孩子都在奴僕環繞中長大,其中不乏性子驕縱的,突然冒出一個兄長霸佔靖王府的一切。他們如何肯服?到最後,只怕都會斷送在那個冷血無情的逆子手裡。
想到這一點,樑爲琛豁然而起,在屋子裡焦躁地走來走去,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樊城,好即時阻止逆子稱帝,然後以非梁氏血脈爲由,把他趕出靖王府。
當晚,趙延昌的人按時把他送到碼頭,四個隨從驚喜交集地過來參見,樑爲琛只是朝他們點了點頭,就催着說:“快開船吧。”
槳聲噯乃,星月在水,夜風習習,本是極好的江景,樑爲琛卻無心觀賞,只顧一個勁地催:“再快點。”
到後來,甚至自己挽起袖子上場,和四個隨從輪班划船。
他們過江的河段是江面最窄處,未到子時,他們已經敲開了一家馬行的門,買下四匹駿馬,踏着月光向樊城疾奔而去。
趙延昌答應放樑爲琛走的時候,秦決——他現在已恢復真姓名,叫樑瑾瑜,正在試穿新做的龍袍,宮女們或站或跪,舉着銅鏡讓他從各個角度欣賞自己穿龍袍的樣子。
因爲懼怕,她們都低着頭,因此沒人發現樑瑾瑜的目光並未落在鏡中,而是忘着窗外出神。
未幾,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樑瑾瑜揮手讓宮女們全體退下,自己坐在椅子上問:“如何?”
來人半跪着回道:“沒發現王爺蹤影,南大營沒有,宮裡也沒有。”
“難道趙延昌真的殺了他?”樑瑾瑜有些不願相信。
來人說:“王爺雖然住在裡屋,可聽到敵軍殺來了。肯定會往外跑,混亂中被殺掉了也說不定。”
樑瑾瑜思忖半晌,交代說:“你多帶些人手,去城門口守着,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人,知道嗎?”
“屬下遵命!”
樑瑾瑜拿起水晶鉢裡的玉球,在手裡慢慢轉動着,眼裡漸漸浮起了冷笑:指望我爲他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數年,最後把你拱上皇帝寶座,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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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章起,秦決恢復真實姓名:樑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