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獨自坐在坤元殿富麗堂皇的大廳裡,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身下的羅漢牀,慢慢感受着象徵身份的百鳥朝鳳浮雕。金色鳳身,眼鑲碧瑩瑩的祖母綠寶珠,每天早上晨光從窗**進來,鳳眼在光影中熠熠生輝,似要展翅飛上九霄。
趙延昌再忽視她,也不能讓自己的皇后跌份,所以鳳儀宮中,傢什、擺飾無不精緻華美,絕對配得上一國之後的身份。
望着滿室錦圍繡繞,皇后心裡的不捨與憤恨不斷交替,煎熬得火燒火燎。
自從在沐萱堂向趙延昌提過遷宮的事後,她就失去了跟后妃們閒聊打屁的興致,每天只讓她們行過拜見禮,就匆匆打發走了。
再過三天,她就要從鳳儀宮搬離。雖然是她主動提出來的,但她多麼希望趙延昌能夠拒絕,哪怕是斥責她:“胡鬧你是朕的皇后,六宮之主,你不住鳳儀宮,跑去慈懿宮設佛堂,成何體統?慈懿宮裡一兩百個奴僕難道都是擺設,非得你貼身侍候,事事親力親爲?”
如果趙延昌肯這樣罵她,說明他並不計較她的所作所爲,或者,他雖在意,但還不至於架空她的權力,讓她重新淪爲無權無勢的影子皇后。
可薄情寡義的趙延昌,不僅沒阻攔,反而當面問她:“後宮的事務你準備交給誰打理呢?”
老天,她只是挪了個地方,又不是離宮出家了,更不是死掉了,趙延昌就能毫不猶豫地讓她下臺,從此誦經禮佛,照顧太后。那她不如索性出家好了,還免得背個虛名,讓別人在她面前指手畫腳。以前好歹是太后掌權,作爲兒媳,被婆母壓制着,比起被皇帝相公的小老婆騎在頭上,總要好想點。
從那一刻起,皇后明白,趙延昌已經不準備原諒她了。准許她搬離中宮,卸掉管理後宮之責,等於間接廢掉了她的皇后之位。
就在她徹底絕望的時候,那個討厭的兒媳又在趙延昌面前替她說好話,讓趙延昌收回了到口邊的決定,讓她暫時保住了身爲皇后應有的統攝六宮之權。皇后敢肯定,如果沒有太子妃那番建言,趙延昌肯定讓張賢妃取代她了。問她的主意不過是走走過場,皇帝心裡早有了“合適人選”。
真是良人心似鐵她嫁給趙延昌二十餘載,爲他生下了惟一的骨血,到頭來,還不如外面的野女人。
那張氏表面跟她親親熱熱,背地裡不知在趙延昌那兒上了多少眼藥,協理?皇后冷笑,且看你能協理什麼。
張氏給趙延昌當見不得光的外室,苦熬多年才混成小老婆,很偉大麼?論起“苦熬”,皇后敢拍着胸脯說,這宮裡的嬪妃,沒一個比她熬得更苦。
她們在外頭是沒名份,可也沒有老巫婆成天打壓啊。
每次想到太后老巫婆,皇后就對太子妃一肚子氣。
都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她自己足足被太后欺壓了二十年,每天唯唯諾諾,夾着尾巴做人,她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雖然後來把太后整得很慘,那也是無奈之下的自救之舉,只怪太后欺人太甚,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呢。
平心而論,那二十年,她的確做到了“孝順”二字,試問堂堂王妃,有誰像她那樣忍氣吞聲,而且一忍就是二十年?
她的兒媳婦倒好,不僅不到她面前承順巴結,還事事搶風頭。嫁給太子不過兩三年,其風頭之健,甚至超過了太后。
太后處處爲難俞宛秋,想盡千方百計往東宮塞女人,計較太子妃的出身其實是次要的,重孫都添了,哪個祖母還會在乎這些。皇后揣摩太后的心理,應該和自己一樣,只是看不慣那女人的做派,開軍衣坊啦,做軍需官啦,辦慈善醫館啦……那些事,本該是太后或皇后做的,太子妃都搶去了,讓趙國百姓提起後宮女主,只記得一個太子妃,當太后和皇后是死人麼。
偶爾閒坐靜思,分析起自己和太子妃之間的恩怨,皇后承認,太子妃除了嫉妒心重,讓曾家女兒無法在東宮立足之外,實在沒什麼得罪她的地方。可她就是看不慣,氣不忿,就想把俞宛秋推下太子妃寶座,甚至弄死她,心裡才舒坦。
皇后不敢仔細拷問自己的內心,更不肯對自己坦白,她最深沉、最難解的恨意,其實源自於兒媳婦過得太幸福,從而反襯得原本就不幸福的她,更加的可憐可嘆。
太子妃美滿的婚姻,讓皇后的婚姻簡直成了一個笑話,一場噩夢。太子妃的出身遠不如她,長得也不會比她年輕時候美貌多少,憑什麼?
皇后無法向老天爺討要公道,只能在自己掌權後,向相對弱勢的兒媳婦下手。
可惜,太子傾力維護,連皇上都爲了兒媳婦,要驅逐自己的老婆離開中宮,這是什麼道理?太子妃在落井下石後,又假充好人,替她向皇上求情,讓她反欠下了一份人情,想起來都覺得可恨復可笑。
心裡琢磨這些,咬牙咬到牙酸的皇后,冷不丁聽見太監尖着嗓子在門口高聲通稟:“太子妃攜祖父母殿外候見。”
皇后驚得差點從寬大的羅漢牀上摔下來,那對老東西不是中途逃脫了嗎?怎麼這會兒忽然出現,還跟太子妃在一起?
皇后首先想到的是:兩個老東西肯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太子妃果然是一家人,關鍵時刻就勾搭在一起,矛頭一直對外。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躲是來不及了。
再說,她怕什麼?她是母后,太子妃是她的兒媳婦,只要她矢口否認,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那兩個老東西能奈她何?一切的安排都是由手下去辦理的,她又不曾親自出面,她只不認賬就完了。
做好了心理建設,皇后努力恢復鎮定,然後吩咐傳進。
俞家二老跪在皇后面前,俞老太太再次發揮哭功,拭淚道:“要不是娘娘憐恤,老婆子哪有進宮的日子,雖說神仙寶地,只合由娘娘這樣的人居住,老婆子也想見見世面,沾沾娘娘的福氣。”
明裡奉承皇后,暗裡對自家孫女兒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他們是太子妃至親,卻要靠着皇后的恩典才能進宮。
皇后很親切地叫他們起身看座,含着笑道:“都是親戚,老太太想來只管遞牌子,讓司禮監那邊安排一下,隨時都可以進來的。”
俞老太爺感激涕零:“有娘娘這句話,老朽夫婦以後一定多進宮給娘娘請安。”
皇后益發和善:“那怎麼敢當,你們是太子妃的祖父母,論輩分,還是本宮的長輩呢。”
俞老太爺趕緊拉着老太太跪下道:“折殺老朽夫婦了,娘娘是國母,老朽是臣民,君臣之義大於天。”
俞宛秋心說:你無官無爵,還不能稱“臣”哦。
俞老太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馬上更正道:“草民自得了娘娘親自簽發的邀請函,晝夜往都城趕,誰知官車半途毀壞,租用的民車又走錯了,竟錯過了千叟盛宴。老朽夫婦實在慚愧,辜負了娘娘的宏恩,今日實爲請罪而來。”
“本宮親自簽發的邀請函?”皇后做訝異狀,隨即給二老解釋,語調煞是輕柔:“千叟宴的名單由禮部和司禮監共同敲定,邀請函也是他們發出的,本宮不曾簽發過任何一張。”
俞老太爺和俞老太太蒙了,互相對看了好幾眼,然後俞老太爺從胸口抖抖索索地取出那張寶貝邀請函,雙手捧給皇后的女官,讓她拿給皇后過目。
皇后接過去,立刻發出驚歎:“這人的字跡真有點像我呢,但我確實沒簽發什麼邀請函”,說到這裡,表情變得十分嚴肅:“這個你們是從哪兒得來的?”
俞老太爺詳細描述了當時的經過:有人上門送請柬,說他們是太子妃的祖父母,皇后爲表敬重,親自簽發,並派親信直接送達,那人走時還留下車輛,說也是皇后特意安排的……
皇后把那封邀請函交給身後侍立的鳳儀宮總管太監,只交代了一句:“給我查居然有人冒充本宮字跡行騙,實在是無法無天,快去查”
老太監拿着邀請函退下,俞宛秋坐在一旁暗笑:證據沒了。
皇后把惟一的把柄給沒收了,俞家人想賴上皇后,難那。
俞老太爺眼巴巴地看着剛從胸口摸出的熱乎乎的“寶貝”不見了,情知不妙,俞老太太還想做垂死掙扎:“這怎麼會是假的呢?是誰那麼大膽?”
皇后似笑非笑地說:“本宮也想知道,是誰那麼大膽?”
俞老太爺到底比老太婆頭腦清楚,知道這事不能再糾纏下去了,否則,惹惱了皇后,乾脆把冒充之罪栽到俞家人頭上,整個俞家都要完蛋。
皇后唬住了俞家二老,樂得展示關心:“那人沒借着本宮的名頭,騙走你們什麼吧?”
“沒有,沒有”,俞家二老其實很想捏造出幾萬兩銀子和幾樣家傳珍寶的“損失”,想想對方的身份,實在缺乏勇氣,只得嚥下唾沫,也嚥下那份讓人失望到極點的沮喪。
走出鳳儀宮,重新坐上宮輦,二老再無來時的志得意滿,俞老太爺耷拉着腦袋,俞老太太唸叨了一路:“怎麼會是假的呢?怎麼會是假的呢?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