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在錦華宮領過宴,回到東宮時已疲累不堪,素琴迎上來告訴她:“太子殿下還沒回來,小郡王在怡慶殿午睡,您也趕緊睡一會兒吧,等會小郡王醒了,準得鬧您。”
“他肯鬧我就好了”,俞宛秋泛起一絲間雜愛憐與酸澀的笑,上午在碼頭抱住那孩子時,他的生疏和不自在都表現得很明顯。一別數月,孩子有了新的依戀對象,不再眷念母親的懷抱。
知墨和茗香衝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一邊說笑一邊往浴室帶,幾個侍浴宮女捧着各色用品站在沁着桂花香的白玉池畔。這回她沒有譴走任何人,由着她們爲她寬衣,清洗,按摩,自己則合目倚着池壁假寐。
那麼累,偏偏腦子不肯休息,不停地閃現着今天出現的一幕幕場景,太出乎意料,太匪夷所思,以至於讓她陷入了短暫的混亂,一時理不清頭緒。
洗完澡,她徑直去了怡慶殿。蘭姨和紋繡守在小郡王的牀前做針黹,見她在門口出現,一起朝她做噤聲狀,俞宛秋會意點頭,脫下鞋子輕輕走過去,俯在牀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裡又是感傷又是幸福。
他長得真像他爹,越大越像,只是面部輪廓更清俊、更柔和一些,眉毛也不如他父親的英氣。
這樣也好,已經稱帝的趙家,出一個沉迷武學的將星就夠了。像趙佑熙那樣的儲君,於開國之初,領兵出征,開疆拓土,等到征戰畢,四海寧,那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就沒他什麼事兒了。
即使是自己的親親夫君,俞宛秋仍要說:趙佑熙同學是不適合當皇帝的
他沒耐心聽儒臣扯皮拉筋,當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趕跑拍飛過無數“名儒”。
他也沒耐心看權臣勾心鬥角,他明朗單純,衝動霸道,喜歡用最快捷的方法解決問題,不喜歡迂迴——比如,他喜歡一個女孩,就直接綁她回家,先把生米煮成熟飯。
這樣的天性,這樣的作風,不僅自己不適合當皇帝,玩政治,也不適合培養下一任儲君。
適合的,是趙延昌和樑瑾瑜那樣的人,心眼多,懂權謀,腹黑,狡詐,必要時也可以很殘忍,偏偏外表看起來無害且平易近人,不似趙佑熙般生人勿進。
想到這兒,俞宛秋更加難過起來:爲了堯兒的將來,也爲了趙國的將來,也許,真應該把堯兒留在他爺爺身邊。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她左思右想,左衝右突,終於在矛盾和糾結中倦極睡去,鼻尖縈繞着兒子身上的奶香味。
再醒來時,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如小鹿般生動好奇,她喜出望外,伸手抱起孩子,給他噓噓,給他喝水,給他講故事。孩子乖乖地任她擺弄,不吵不鬧,有時候會偷看她,被發現後,就羞澀地笑笑。
真是可愛得要了她的命俞宛秋那些“深明大義”的想法早拋到了九霄雲外,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不給,誰來我都不給,堅決不給,死也不給這是我的孩子,憑什麼給?誰要孩子誰自己生去,別搶我的”
可惜,再多的誓言,也抵不住張懷安的苦苦哀求。
父輩一樣的大總管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含着一泡眼淚告訴她皇帝有多可憐:相依爲命的寡母癱瘓失語,再也不能給他一個關愛的眼神,一句溫暖的話語。和妻子是怨偶,和嬪妃們也無話可說。幸虧有小郡王在身邊,才讓他享受到了一點天倫之樂,不管多頭痛的事,不管多大的火氣,只要看到小郡王,心情就會好轉。小郡王是皇上的開心果,就連朝臣們,也都希望小郡王留在啓泰殿,好在關鍵時刻爲他們緩頰。
俞宛秋不知如何是好,答應吧,心裡着實捨不得;不答應吧,人家就死賴在地上不起來。
最後,張懷安的一句話讓她徹底失去了反對的立場,張懷安說:“皇上今日一天沒吃東西了,說要等小郡王過去後再陪他吃。”
好嘛,親情綁架都用上了,作爲晚輩,你忍心讓父皇餓肚子嗎?不僅要送孩子過去,還要快送皇上可還等着他吃飯呢。
送走了孩子,俞宛秋心裡空落落的,好不容易等回來的丈夫卻不理她,自個兒醉醺醺地睡了。
俞宛秋招來謝長寧,很快就問出了太子一天的動向。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這一刻,俞宛秋忽然就理解了皇后。
不管太后如何跋扈,不管她和兒子、孫子的關係變得有多冷淡,她在他們心目中都是有特殊地位的。她爭權攬事、自私專橫時,他們固然敬而遠之;一旦她落難受罪,他們又會感同身受。
不僅僅是血脈親情,這兩個人都是太后一手帶大的,曾經的母子情和祖孫情,比那些冷淡的貴族家庭要濃烈得多。
有了這個感情基礎,到如今,太后越可憐,便越能引發他們的愧疚,和對往日親情的回憶。
尤其是趙佑熙,本是太后愛孫,何其受寵。在他成長的十幾年歲月裡,父親忙碌,母親幽閉,太后是他身邊最親的人,這種親密關係,卻因爲她的出現而打破,隨着太子和她關係的加深,那道裂痕也逐漸加深,終至不可修補。
這便是俞宛秋今日一天心神不寧的原由:太后的晚景這麼慘,她的夫君,會不會因爲對太后的愧疚,而記恨她,冷落她?
如果他去看過太后,必然也看到了吳昭訓在太后牀前的任勞任怨,他會不會出於感激,出於對太后的補償心理,而納了這個吳家的女兒?
他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也是不想面對她的一種逃避姿態吧。
皇后在某些方面糊塗,在某些方面卻是很敏銳,很高杆的。她和太后做了一世對頭,太后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不管她做沒做,都可能被遷怒,所以她徹底放低身段,去給太后爲奴爲婢,做牛做馬,用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來讓趙延昌消弭愧疚和可能的怨恨。
趙延昌最初可能會疑惑,時間長了,只剩感激,沒有人,能對長期守在自己母親病榻前的人不假辭色。
然後呢,探望,交流,感謝,謙遜……只要皇后有心,她甚至可以把爲太后侍疾當成和皇上重修舊好的機會。
皇后果然是表率,只是她做不出來,她不敢想象自己也擠在慈懿宮那間瀰漫着腐朽氣息的屋子裡,和皇后,和吳昭訓搶着扮孝順,表衷心。
虛僞得連自己都想吐的行爲,她沒辦法說服自己去做。
第二天早上,趙佑熙在頭痛中醒來,眼前只有太監宮女,不見了太子妃的身影。
那丫頭,沒看到他醉了麼?有了孩子,就不關心相公了。
已經是東宮掌食的茗香告訴他:“太子妃都沒用早膳,說吃不下。”
曹大海站在旁邊補充:“太子妃眼睛都是腫的,像是一夜沒睡。”
趙佑熙皺起眉頭:“她去哪兒了?”這些人,說話不會撿重點嗎?
曹大海躬身道:“太子妃一大早去慈懿宮請安,然後就帶着戚長生去了同濟醫館,聽說還要去成衣坊。”
說到慈懿宮,趙佑熙的眼光瞬間黯淡下來,昨天父皇大張旗鼓地擺慶功宴,他被敬了許多酒。帶着酒意去慈懿宮,看到太后那個樣子,他震驚,他心痛,他不知所措,晚上再赴宴時,他來者不拒,把他自己灌得爛醉,回來時根本不省人事。
現在他清醒了,心裡的疼痛加劇,三兩下換好衣服,他交代說:“快去備車馬,我要外出。”
“您要去哪兒?”
“先去醫館,不行再去成衣坊。”
他要找到自己的妻子,他很難過,這個時候,他只想待在她的身邊。
而此時,去太后那兒請過安,然後回到啓泰殿的趙延昌抱住了小堯兒。
他們都有自己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