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城,紫極殿,翠微閣。
樑孝帝猛地摔下摺子,手肘碰翻了綠玉蟠龍盞,湯色濃郁的提神紅茶沿着光可鑑人的紫檀木御案滴答而下,奉茶宮女嚇傻了,不知道去收拾,反而噗通一聲跪倒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頭磕得蹦蹦響。
總管太監阮祥領着另外幾個當值的太監宮女戰戰兢兢地上去拾掇乾淨了,然後一起伏地請罪,大氣兒也不敢出。
近一個月來,皇帝的脾氣越發暴躁了,前幾天還爲了點小事賜死了一個倒黴的宮女,弄得翠微閣人人自危。
阮祥在心裡嘆息着想,以前,爲了得到御前侍奉的機會,多少人給他送禮巴結,連皇長子生母都是走他的後門才得了寵幸,如今呢,大夥兒都恨不得躲遠一點,就怕不小心引火燒身。
樑孝帝盯着浸了茶漬的摺子,心裡的火蹭蹭蹭往上冒,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殺光了才解恨,可終究還是保持住了最後的理智,瞪着熬紅的雙眼怒吼:“滾,都給朕滾出去”
地上的人屁滾尿流地“滾”了出去,“滾”到離御書房幾丈遠的地方,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氣,彼此相看,都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單獨留在御書房裡的樑孝帝,因氣憤而挺直的脊背頹然傾倒,整個人蜷縮進寬大的龍椅裡,眼睛無力地閉上,臉色也由鐵青變成了灰白。
他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呢?
明明是他樑國大獲全勝,叛軍敗退。他們乘勝南下,收服了景、壽、寧、潞四洲,又在之江邊大舉屯兵,擺出一幅隨時過江收復南方失地的架勢,以震懾趙逆,揚我國威。
他自認,樑四面楚歌的局面已完全扭轉,至於滅趙吞靖的大業,也指日可待。可才過了不到兩月,一切就變味了。
這讓他不得不懷疑,叛軍的敗退根本是有預謀的,並非戰報上所寫的“敗退”,而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戰略撤退。其目的,是爲了打破樑國上下同心的局面,讓他們重新回到一盤散沙的狀態,然後高舉戰旗,捲土重來。
這在兵法上,就是規避開敵方“一鼓作氣”的時候,讓他們“再而衰,三而竭”。
樑國四境內的僞朝廷也會在這期間不斷髮展壯大,漸漸對上京形成合圍之勢,讓樑軍顧此失彼,不能再如前番那般全力對付趙靖兩國叛軍。到那時,趙靖再攻衛州,可能就容易多了。
樑孝帝懊惱地回憶起,當他聽到趙靖敗退的消息時,激動得徹夜難眠,半夜爬上五鳳樓,想要親身感受一下上京的歡樂氣氛。
第二天,紫極殿和雍華宮同樣設宴,款待羣臣和他們的眷屬,整個上京城一片歡騰,比過年還熱鬧,到處都是鞭炮聲,到處都是歡歌笑語。隨後的一段日子,酒樓裡賓客盈門,貴族之家高朋滿座,因爲叛軍逼近上京而緊張蕭條的街市,也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喧囂。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情況不對。
首先,那種“衆志成城,誓與國都共存亡”的氣氛沒了,就像強敵壓境時一面拉得過緊的弦,突然泄力,然後就徹底鬆懈下來,大家又恢復了之前的精神狀態,甚至更懶散放縱了。
其次,因國難而凝聚起來的向心力,也在不知不覺間潰散了。原本答應追加的捐款沒了下文,甚至已捐出的部分都恨不得要回,朝臣們勾心鬥角地照樣勾心鬥角,發國難財的照樣發國難財,甚至變本加厲,虧空國庫,轉移財產。
再次,他們收復的那幾個州,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重建,這給朝廷帶來了巨大的負擔。趙靖佔領軍很懂得收買人心,徵收賦稅比原來低,他們必須更低才行,其中的空缺只能由朝廷撥款補上。
而此時,失去了大片疆土的樑國,一年來賦稅收入銳減,還不夠朝廷的日常開銷,支撐戰爭的費用,基本都是國庫裡存的老本,和從民間募集來的軍餉。叛軍進攻衛州前,樑孝帝曾讓當時的民部上卿陳矜給他彙報過國庫存銀,應該還有四分之三強。可剛剛,新任的民部上卿,他的親舅舅郭定祺上的摺子,居然說,戶部的帳冊很多都是空賬,也就是,帳上有,庫中無,國庫存銀實際上連一半都不到了。
這讓樑孝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恐慌中。
打仗時,他成天對着朝臣和百姓哭窮,不過是爲了給自己,也給樑國留條後路。樑家五代帝王,歷經一百年多年積下的財富,如果一年仗打下來就用掉了一半,那以後怎麼辦?
現在生計這麼艱難,入不敷出,國庫存的那點東西已是他們全部的老本,不能輕易動用。讓掌管國庫的民部上卿幫着哭窮,確實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叛軍敗退前的那段時間,他們收到的民間捐款基本能滿足戰時需要。
他心裡暗自得計,覺得這個“以戰養戰”的辦法實在是高明,準備繼續造勢,讓羣臣和百姓認清,只有大夥兒一起出錢出力,打敗了叛軍,保住了朝廷,才能保住他們的家財和地位,然後讓他們繼續捐款。
他們捐得越多,和朝廷的關係就越緊密。他們捐獻時留下的收據,他曾口頭承諾,等戰爭結束,情況好轉後,會以各種方式慢慢還上——所以他是借,不是要每一筆捐款,他都讓民部給出了蓋有官印的收據。
有收據好啊,若他能平定叛亂,坐穩皇位,這些收據他認,他多的是辦法擺平那些人;他若不能,收據落在叛軍手裡,可就成了幫着舊朝廷對付他們的證據,新朝廷就算不懲處,也會疏遠捐獻得最多的那批人。
所以他們捐得越多,越無路可退,只能緊跟着他。
樑孝帝並不覺得自己騙了誰,靠哭窮要來的捐款也全部用在國事上了,他又沒私吞,賴以保全的國庫存銀也好好的在那裡,不過是先吃碗裡的,把鍋裡的放着,說到底,鍋裡碗裡的,還不都是一家?臣下和百姓的財產,都是屬於樑國的。國家國家,有國纔有家。
可該死的郭定祺,還有他的親弟弟瑞王樑佑成,居然渾水摸魚,趁亂侵佔國庫,把他最後的家底都弄沒了,實在是罪該萬死
他會任命自己的舅舅主持民部,並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監督,頂替沈鵬和他之後的陳矜,還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認爲他們跟自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不好好守護國庫,搞垮了樑國,等於搞垮了他們自己。卻沒想到,最難防地原來是家賊,由內而外的蛀蟲纔是最要命的。
可前幾天瑞王領命去了剛收復的景州,派去宣郭定祺的人也只帶回一張稱病的摺子,把一切責任都推給了前民部上卿陳矜和前前民部上卿沈鵬。說他和瑞王臨危受命,上任時交接太匆忙,以爲賬本上的數據都是真的,用了兩個多月才查清真相,發現國庫虧空得如此厲害,他又愧又急,一病不起。
**樑孝帝又想罵人了,民部是多大的衙門,又不是隻有沈鵬和陳矜兩個人,銀錢登記造冊等具體事宜也不是他們做的,自有主事主薄書吏等人從旁協助,每記一筆帳,多少雙眼睛盯着,怎麼搞鬼?
真正有可能搞鬼的,只有郭定祺和樑佑成兩個人。
衛州府被叛軍圍攻之際,民部最是忙亂,一面要採買物資、派發軍餉;一面要接受各方捐款,每天拿着對牌的人川流不息,進出帳目無數,作爲最高主管的郭定祺和樑佑成二人,因此進出國庫數次,也給了他們作案的時間和機會。
樑孝帝差不多把那張摺子盯出個窟窿來,第三次宣召郭定祺的人還是沒有音訊,他緊握着拳頭想:是不是真以爲他必會念着已逝母后的情面,不捨得抄掉母舅的家?
努力平息住洶涌的怒氣,他朝外面喊道:“阮祥,你派個人去威遠侯府把沈鵬父子叫來。”
也許是對所謂的至親太失望吧,他忽然想見見這兩位已被他疏遠多時的“國戚”。
雖然早就罷免了這對父子的職務,但他對沈鵬會虧空國庫一事還是持懷疑態度的。
這人在皇位爭奪戰中搖擺不定,明裡支持他,暗裡又巴結壽王,這讓他很難堪,很不恥,但平心而論,沈鵬的所作所爲離背叛尚有一段距離。朝中類似沈鵬這樣兩邊不得罪的“不倒甕”還有不少,他獨獨不能容忍沈家,只不過因爲沈湛是他從小的伴讀,他自認和沈湛有十幾年的情份,沈湛連同沈家都該是最堅定的“太子黨”纔對,滿朝文武,甚至他的父皇也肯定是這麼認爲的,也正因爲如此,他纔不能容忍沈家有左右逢源的想法。
時過境遷後,再回憶當初,他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激了,沈鵬任民部上卿五年,雖無大功,亦無大過,起碼不會像他舅舅和弟弟這樣虧空國庫。沈鵬膽小拘謹,明哲保身,且喜沽名釣譽,恰是先皇認定的民部上卿該有的品質。
沈鵬和沈湛驚疑不定地走進睽違半年之久的紫極殿,他們雖賦閒在家,朝廷的動向仍然隨時打聽着,知道皇上最近脾氣差得很。他們本就是遭了皇上厭棄的,這時候宣進來,不會是要他們做出氣筒、替死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