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年六月初七下午,乾旱了許久的南國大地普降甘霖。
擅於奉迎的朝臣紛紛向皇帝上表道賀,說小殿下生而不凡,深具善根福報,這都是皇上德政所招,更是趙國匡復宇內一統江山之兆。
趙延昌龍顏大悅,賞賜連連。
張懷安沒法,讓人去司禮監把吳寶順找來。吳寶順領着兩個記室侍立一側,走筆如飛,到掌燈時分,已洋洋灑灑記下了幾大頁。
皇帝只顧着高興,一開口就是“賞”,也不想想,他老人家金口玉言,只要說出來,下面的人就得照辦。
等事情終於告一段落,吳寶順看着寫滿人名和賞賜的禮單,肉疼地想:“都是真金白銀啊。”
眼尖的朝臣發現,接受道賀的只有皇帝一人,喜得麟兒的太子殿下始終未曾露面。
所有人對此皆隱晦不提,心裡都明鏡似的,太子妃這次是難產,雖然最後關頭勉力誕下了小皇孫,母體恐怕損傷過度,情況不大樂觀。
他們猜得沒錯,一直到六月初八早上,太子妃仍沒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生下孩子後,她還撐着問了一句話:“孩子怎麼樣?”
穩婆告訴她:“小殿下很好,您聽聽,哭聲多響亮啊。”
太子妃微微點頭,慘白的臉上浮現起溫柔的笑意,其時趙佑熙正抱着她噴血的手掌,整個人呆若木雞。待太醫趕過來緊急處理傷口,趙佑熙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時,太子妃已再度陷入昏迷。
幾個太醫輪流把脈,然後告訴太子,太子妃只是因爲生產期過長,人太疲累,體力不支而昏迷,其實這是最好的休息。只要中途不出現大出血現象,就沒有性命之憂,請太子務必放寬心。
趙佑熙表面上聽進去了,其實內心非常緊張,寸步不離地守着,飲食俱廢。
大雨持續了整整一夜,到天亮時,蘭姨進來第一百零一次地勸:“殿下,您幾天幾夜沒閤眼了,這樣下去不行的。要是太子妃醒來,您卻病倒了,奴婢們沒法跟她交代。”
趙佑熙頭也不回地說:“等她醒來了,我跟她說幾句話再睡。”
水晶簾傳來輕輕碰擊聲,知墨在前,張懷安在後,一起向蘭姨露出詢問的目光,蘭姨朝他們搖搖頭,表示一切照舊,自己也莫可奈何。
張懷安嘆息着去前邊覆命。小皇孫降世帶來了一場透雨,到處歡欣鼓舞,皇上高興是真高興,可太子妃不醒,太子狀若癡傻,這高興中又夾帶了隱憂。
張懷安不禁想:要是太子自戕時,太子妃沒有伸手擋住,現在這小兩口又是個什麼情形?
雖說有個皇長孫可以繼承皇家血脈,可太子畢竟是皇上惟一的愛子,皇上多疼這個兒子啊。聽說太子竟然差點自殺,卻因爲這個意外而救回了太子妃母子時,皇上於狂喜之中,不免有些傷心。張懷安沒當過父親都能體會他的心情:“沒了老婆,你就連爹都不要了,情願追隨她到地下嗎?”
此時的趙佑熙可沒空顧及到他爹的想法,他的心仍然被恐懼佔領着,幾乎目不轉睛地盯着牀上的人,時不時伸出手指到她的鼻子下面試探。
是的,他怕她死,非常怕
不管有多少太醫向他保證,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從不是懦弱輕生之人,他會想到自殺,是因爲確實沒活路了,當時他的妻子已經處在彌留狀態,這一點他比誰都看得清楚。
一個馬上就要死去的人,會因爲捱了一剪子反而活下來嗎?
他不敢相信,怕那些太醫只是說好話哄着他,目的是爲了杜絕他的自殺之念。
昨天深夜,他有一陣子意識迷亂,甚至懷疑是不是父皇找人施了巫術,有意拖延他妻子的性命,以此來緩衝那種鋪天蓋地的絕望。可他在牀上牀下找了許久,也沒發現任何巫魘之物。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大雨停了,窗外鳥雀呼晴,他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點,不再胡思亂想,心裡的恐懼卻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晨光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他身上,可惜照出的形象實在不美觀:鬍子拉碴,面色青白,黑眼圈堪比熊貓,衣服皺巴巴,憔悴邋遢得跟平時判若兩人。
俞宛秋醒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不由得淚盈於睫,這還是她那年輕英俊的夫婿嗎?
她想伸出手撫摸他的臉,剛一動手指,立刻痛得叫出了聲。到這時才發現,她的右手掌被包得像個糉子。
趙佑熙渾身一震,如遭雷擊,生怕自己出現了幻覺,死命揉揉眼睛,才顫抖地問:“你醒了?”
俞宛秋聲音暗啞,但字句清晰:“是的,我醒了,倒是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有多久沒睡了?”
“昨晚就睡了呀,趴在你枕頭邊的,你沒感覺嗎?”
俞宛秋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抱歉哦,我睡得太沉了,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不上來呢?趴着多難受啊。”
“沒事,以前在戰場上,最緊張的時候,騎在馬上都能睡着。”趙佑熙眼神溫暖純摯,心裡卻翻江倒海:你真的只是睡過去那麼簡單嗎?爲什麼在我看來,竟像是去陰間走了一遭,才找回差點散掉的三魂七魄。
俞宛秋笑了:“你也說那是戰場嘛,哪裡找牀,只好將就了,這是在自己的家裡,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趙佑熙想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怕碰到你的傷口。”
俞宛秋嬌嗔起來:“那怎麼辦?我身上的傷,起碼得半個月才能癒合。要不,你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明兒去軍營,索性在那裡住一陣子,等我坐完了月子,你再搬回來。”
趙佑熙沒有答話,只是癡癡地看着她,心裡溢滿了幸福。她在跟他說話,在對他笑,在對他撒嬌,他以爲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一切,如今又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外面的人聽見聲音,一個個也顧不得規矩禮儀了,都擠到水晶簾邊往裡看,不少人邊念阿彌陀佛邊抹淚。
俞宛秋驚訝道:“一覺醒來,我們東宮的人全都皈依佛門了不成?昨夜昏昏沉沉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耳邊唸佛,到底是你們誰唸的?”
大夥兒的眼光都看向太子,俞宛秋不可思議地望着他:“真是你在念?”
“是我。”趙佑熙也不怕承認自己“臨時抱佛腳”。
俞宛秋開玩笑道:“你可千萬別撇下我和孩子,出家當和尚了。”
趙佑熙鄭重地說:“不會的,這輩子,我會好好地守護着你們,到下輩子再修佛。”
“真的嗎?下輩子準備出家?”
“真的。人世太苦,我到現在才領會到佛家七苦的真義,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當初我求不得,顛倒相思,夜不能寐,以爲那就是苦了,後來如願娶到你,又以爲終於離苦得樂,誰知,更大的苦還在後頭,那就是‘愛別離’。記得衝進產房時,看你一幅就要……嚥氣的樣子,真的比萬箭穿心還痛那種痛,我永遠也不想再承受,所以,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出家,早早地了脫塵緣。”
俞宛秋久久無語,半晌才道:“對不起,是我嚇到你了。”
趙佑熙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別說對不起,你不知道,當時你那聲‘對不起’,差點要了我的命。”
“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她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難產一回,竟讓一個如此強悍的男人動了出家之念。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側耳細聽,裡面還有堯兒的聲音:“弟弟爲什麼總是睡?”
“你小時候也總是睡的,小孩子要肯睡才長得快。”這是堯兒的奶孃在哄孩子。
俞宛秋掩額低嘆:“怎麼又是個兒子?”
生產之時,她並沒有追問孩子的性別,只擔心孩子是不是健康,因爲在產道里停滯得太久。得知孩子好好的,她的精神力也撐到了極限,扭頭就昏睡過去。雖然如此,憑着隱約的記憶,她還是知道自己生的是兒子,因爲好像聽到有人喊了一句:“是個小皇孫呢。”
趙佑熙接過她的話道:“是啊,又是個臭小子,還沒生下來就差點把娘折騰死,我們以後不要理他。”
“瞧你,這怎麼能算到他頭上?”數落完夫君,俞宛秋轉頭朝外面道:“把孩子抱進來。”
蘭姨從乳母手裡接過孩子,笑呵呵地送到太子妃面前:“你看,長得多好啊,穩婆都說,她這輩子接生過幾百個孩子,就沒見到這麼結實的胖小子。”
“哼,要不是長得太胖,怎麼會生不下來?”趙佑熙面色陰沉,對襁褓中的二小子完全沒有好臉色。
“別這樣”,俞宛秋這下真有點擔心了,如果生產那一幕始終在他腦海裡盤桓不去,乃至成爲心裡的一道傷,會不會影響到父子倆的關係?
想到這裡,她對蘭姨說:“把小殿下給他爹抱抱,孩子他爹,孩子他娘手痛,你就替我抱抱吧。可憐的娃,從生下來到現在,一兩天了,爹孃的邊都沒捱過。”
趙佑熙不情不願地接過孩子,看在妻子面上,勉強抱了幾分鐘,臉上的表情還是欠奉。
俞宛秋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決定以後多安排些親子活動,絕不能像堯兒那樣,放到爺爺那邊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