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雲路在慈恩殿上表演的時候,南都城西吉慶坊的小偏巷裡,一所未掛門牌的宅子被人敲響了油漆斑駁的院門。
裡面似無人迴應,敲門聲變得急促起來。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聽見吱呀一聲,門扇開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比打狗棒略粗的木棍。
順着木棍往上看,是蒼白着臉、佝僂着腰、身穿藍布大褂的憔悴女子,猛一瞧有三十出頭,仔細端詳又沒那麼老,眉眼間尚存未褪盡的小女兒態。
院門外,華裳錦繡、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難以置信地捂住嘴,藍衣女子喊了一聲“娘”,木棍掉落,身子搖搖欲墜,中年婦人上前一把抱住哭道:“我的兒,才一年多不見,你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
隨同前來的幾個女人攙的攙,抱的抱,把哭成一團的母女弄進屋,然後關上院門,隔絕了過路人探尋的目光。
沒錯,這裡正是秦雲路和孔四姑娘的住所,當初兩人私奔到此,四姑娘拿出從家裡帶來的體己買下了此宅。爲避人耳目,撤下前主人的門牌後,並未重立。
錢太太一番哄勸,總算讓楊太太母女住了哭,錢太太隨即爲她們介紹:“這位徐內官,你們都見過的吧?四姑娘有什麼委屈,只管跟她說,她會請太子妃殿下爲你們做主的。”
茗香點頭微笑,她在太子妃面前是小丫頭,出來可就是大人物了。
起先太子妃本來是要派素琴走這趟的,是她自告奮勇地接下了任務。今兒宮中大宴賓客,太子妃身邊必須有個信得着的人才行,素琴細心穩重,是最適合的人選。東宮因爲有小郡王在,也得有人坐鎮。
最後她們決定,素琴跟着太子妃,知墨留守東宮,她口齒伶俐,更兼好奇心重,正好帶楊太太和錢太太探訪孔四。
楊太太聞言,也顧不得昔日貴賓主顧的身份了,拽着孔四給茗香跪下,聲淚俱下地懇求:“內官大人,請爲民婦和小女做主,民婦好好的女兒,跟了那禽獸,這纔多久,就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茗香伸手虛扶:“兩位先起來,咱們坐着說話,都是老熟人,別這麼拘謹。”
楊太太母女哭哭啼啼地告坐,茗香首先問:“四姑娘,你先說說,你這腿是怎麼回事?”
錢太太也詫異地問,:“是啊,上個月來看你還是好的。”
孔四姑娘從衣袖裡抽出帕子,流着淚囁嚅:“是我不小心摔的。”
“胡說”楊太太怒了,指着女兒的鼻子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護着那禽獸,‘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平日何等疼你,你長這麼大,爹孃可曾彈過你一指甲殼兒?你這樣不愛惜自己,可對得起父母?”
孔四無言以對,抱着楊太太的腿滑了下去:“娘,您別問了,都是女兒糊塗,辜負了父母的養育之恩,女兒罪有應得,您……就當沒養過我這不孝的女兒吧。”
茗香暗自搖頭,慶幸自己跟了個嚴謹的主子,太子殿下何等身份,何等癡纏,將姑娘擄走數回,打的不就是私奔的主意?姑娘死活不肯鬆口,最後還不是明公正道地娶了,然後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太子妃。
這女人啊,關鍵時刻一定要拿得穩,行得正,一旦失足,孔四姑娘就是前車之鑑。
昨天她找到錢太太,說服她帶楊太太來此之前,楊太太已經與這個女兒有一年多未通音訊了。不是她不疼女兒,實在是沒辦法,孔家作爲蘇城首富,有頭有臉,怎麼容得下這樣的女兒玷辱門庭?楊太太再掛念也不敢與女兒走動,只能託錢太太母女偶爾上門探望,送些銀錢給她貼補家用。
腿傷不肯說實話,楊太太又扯起女兒身上的衣裳問:“我託你表姨給你送的錢呢?你怎麼穿這種衣服。”轉頭往屋裡打量,四壁蕭條,窘態畢露,益發忿恚,她從小錦衣玉食養大的女兒,到了別人手裡,都過的什麼日子。
錢太太急着申明:“四姑娘,錢我可都給了你哦,一共三回,加起來剛好一百兩。”
楊太太擺着手:“表姐你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
茗香在旁邊打圓場:“楊太太只是想問四姑娘,錢都用到哪兒去了?一百兩銀子,給一戶普通人家,夠過好幾年了。”
楊太太順着話頭道:“是啊,還是內官大人體諒民婦,嫚兒你說實話,你的錢是不是都被那禽獸騙走了?”
孔四惴惴不安地扭着手指,聲如蚊吶:“我自己帶出來的錢買了房子,娘給的那一百兩,因爲雲路要進宮,總不能穿得太差,娘也知道,稍微像樣點的袍子,就要十多兩。”
“十多兩,那是雲錦還是潞綢?你穿布衣,他穿錦袍,你倒真捨得,對爹孃,怎麼沒見你這般孝順?”楊太太氣得發抖,對這個“無私”到愚蠢的女兒,顯然失望已極,聲音也變得冷厲迫人:“你離開家時,私房銀子搜刮一空,再加首飾衣裳,起碼也值好幾千兩,就買了這麼小個破宅子,兩三百兩到頂了你母親是當家理事的,不是那鄉下無知婦人,由得你混說胡哄”
孔四趴在楊太太跟前磕頭請罪,嘴巴卻嚴實得狠,扯來扯去盡是藉口,沒一句真話。
茗香都快被她氣倒了,真沒見過這麼執迷不悟的人。如此看來,她給錢太太那封密函,本意並非是要交給太子妃,而是見識了秦雲路的狠毒,想留個底牌給自己保命的。
於是冷笑道:“四姑娘,不如我猜猜看,猜對了,你點個頭。”
不等孔四表態,茗香彎下腰,盯着她頭頂的發旋說:“那幾千兩都交給秦雲路打點通關係去了吧?”
要不然,何以走得通皇后的門路?皇后再貪財,區區幾百兩還是不會放在眼裡的,起碼得幾千兩纔有可能。
孔四震驚地擡起頭,錢太太趁機告訴她:“你上回交給我的那封信,我已經呈給太子妃了,這是她派來幫你的內官大人,秦雲路平時都跟你說過什麼,或在家裡藏了什麼,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稟報給她。四姑娘,表姨知道你喜歡秦雲路,身家性命都肯交託,可那人是怎麼待你的?不用表姨說,你只低頭看看自己的腿就知道了。”
見孔四果然瞄向自己的傷腿,錢太太感概道:“女兒家從小養在深閨,難得見到個俊俏的男子,何況又精通音律,你會動心,表姨能理解,你爹孃也能,只要你肯回家,還是他們的好女兒。人少年時難免犯錯,犯了錯要知道改,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讓親者痛,仇者快。”
說得茗香刮目相看,這錢太太,以前只知道她是包打聽,最愛東家長西家短,原來人家真有幾分口才——當然了,比自己還是差一點。
錢太太循循善誘,奈何孔四冥頑不靈,僅說了句“多謝太子妃垂顧,多謝表姨教誨”,就沒下文了。
其實孔四心裡也很矛盾,她既希望太子妃能爲自己撐腰,又怕因此害了秦雲路。
上次她求太子妃爲秦雲路引薦時,就發現太子妃對秦雲路十分反感,對秦雲路前妻失蹤一事,更懷疑是秦雲路所爲。
關於秦雲路的前妻,孔四旁敲側擊打聽過,秦雲路是個寡言的人,只喝醉酒時話多一點。她曾趁除夕團年的機會多敬了幾杯,然後從隱隱綽綽的幾句醉話裡聽出了一點口風,那倒黴的前妻,好像真是死於他手。
起初她嚇得不輕,當錢家表姨和表妹上門時,她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把事情透露給了她們,事後又後悔,生怕她們去外面亂說,會引來官府查案。
還好一直沒什麼動靜,她很欣慰,從此相信表姨和表妹是能替她保守秘密的人。爲了避免落得和前妻一樣的下場,她把秦雲路偷藏起來的一封信交給表姨保管,在秦雲路發現後,怎麼也不肯說出信的下落,只暗示他:“你肯好好跟我過日子,不起歹心,我就不把信交出去,否則,大家魚死網破。”
作爲一個深愛丈夫的女人,被逼到這種程度,孔四覺得很悲哀,可一想到秦雲路前妻的下場,又不寒而慄,會出此下策,實屬無奈。畢竟先有命在,才談得上其他。
秦雲路暴怒之下,操起一把椅子砸過去。孔四本能地閃躲,跨過門檻時不小心摔倒了,椅子狠狠地砸在腿上成了兩半,腿骨也斷掉了。
秦雲路這才罷手,跑出去請來大夫接骨。到楊太太登門時,纔去了夾板幾天,勉強能拄着“柺杖”兔子一樣跳着走。
秦雲路後來多次向她懺悔,說自己只是在氣怒攻心下失去了理智,並非存心傷她。孔四卻不敢再輕信,因爲不知道他到底是心疼呢,還是怕她生出報復心,會把那封信交出去。
可這一幕,她死也不會向任何人說。她不惜背棄父母家人,隨其私逃的丈夫,親手用椅子把她打成了殘廢,她怎麼丟得起這個臉?
恍惚間,卻聽見茗香輕嘆着說:“你知道嗎?秦雲路的前妻也斷了一條腿,而且跟你一樣,也是左腿。”
孔四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