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書院座落在城北牆根下。牆那邊就是起伏的山巒,據說山頂有座蘭若古寺,常常可見金色的祥雲圍繞,在信衆心目中,這是“佛光普照”,殊勝非凡,所以香火很旺盛。山下的書院也被稱作“蘭若書院”,聞其名,似有禪意,但從學生的激烈表現,可看不出受過佛理薰陶的淡然出塵。
州府書院,簡稱“府學”,是官辦四公學之一,學員的待遇比京城的國子監和太學差一點,比縣學又好一點。學生除了地方官和富家子弟外,也有一部分從縣學錄取上來的秀才,但以官家和富家子弟爲主。他們會反對趙氏,當衆高喊“亂臣賊子”也就不稀奇了,因爲他們害怕改朝換代會損害他們的切身利益。
想讓書院的學子們不再有牴觸情緒,只能從這方面着手。要讓他們相信,趙國軍隊只會幫着維持秩序。安撫居民,不會驚擾百姓,更不會燒殺擄掠,徵收的賦稅也不會比原來的多。除了皇帝換人做,他們的生活不會有什麼改變,該上學的還上學,該經商的還經商,甚至各級地方官,只要他們肯歸順趙國,都可以繼續留任。
事實上,自開戰以來,樑國已經幾次增加賦稅比率和賦稅名目,不斷地加重百姓的負擔。爲了說服這些士子,俞宛秋昨夜特意做過功課,把兩國的賦稅做了詳細的比對,基本上滾瓜亂熟了。
她從不認爲自己聰明,但記憶力真的很好,只要是看過的書,就算沒到過目不忘,重要的或有意思的段落差不多都記得。以前讀中學時,文科類的歷史政治,每次都恨不得考滿分。穿越到古代後,她出的很多主意,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靈機一動,其實都是記憶中那些知識的潛移默化,或直接“複製”。
俞宛秋乘坐的鸞轎到達時,書院門前擠滿了人。有學子,也有百姓。對這位年輕絕美的太子妃,大家都好奇得緊,每次她出現在什麼地方,那裡的人就會奔走相告,最後總是觀者如堵,甚至造成擁塞。她再親民,有時候也不得不派出護衛清宮除道,否則沒辦法脫身。
鸞轎終於停下,本來鬧哄哄的圍觀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圓了。等轎中人露出那張人比花嬌的臉,大家的眼睛瞪得更圓,連嘴巴也成了圓形。
“外面下着雪呢,都進去吧,小心凍着了”,霏霏細雪中,曲柄黃蓋傘下,美人兒笑吟吟的,言語溫柔,聲音軟糯,讓聽的人像被小毛刷子輕輕刷過。形容不出那股癢酥酥的舒爽勁。
“還不快見過太子妃!”不知是誰呵斥了一聲。
於是一干人如夢初醒,身不由己地跪倒在溼冷的青石板上:“見過太子妃,太子妃千歲千千歲!”
俞宛秋忙道:“快請起,地板上很冷的。”
不是十足官腔的“平身”,而是“請起”,態度親切有如鄰家女,句句都在關心他們的冷暖,大夥兒對太子妃的印象更好了。
人羣讓出一條通道,可惜在他們後面,有位鬍子花白的老先生當路而立,表情冷厲倨傲,也不見禮,也不讓路。
俞宛秋早就聽戚長生說起過,這位叫宋謙之的府學大人原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因爲直言敢諫,多次冒犯聖顏,先帝把他一貶再貶,由御史臺貶至翰林院,最後貶成了七品府學。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到了這步田地,那人依然喜歡強出頭。
要不是來的時候俞宛秋一再叮囑不許動武,硬脾氣的老先生早被人老鷹捉小雞捉走了。如今看他不知死活地擋路,戚長生正要上前,俞宛秋搶先開口道:“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瞭,是要我先拜孔聖人吧?”
沒想到,從宋謙之後面又跳出來一個瘦得像猴子的人,尖聲抗議道:“女人不能拜孔,這是書院的規矩。”
俞宛秋臉上帶着揶揄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這樣啊。那請問,聖人的慈親是女人吧。”
猴子支吾起來,俞宛秋又道:“聖人肯定是孝敬慈親的。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子曰,‘今之孝者,是爲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聖人之意,對慈親,要既孝且敬。聖人如此孝敬之人的同胞,你說不能拜孔,聖人若能復生,必以你爲繆。”
猴子氣得大喊:“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孝敬的只是他的慈母,並不及別的女子。”
俞宛秋還是不急不徐:“那我問你,這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是出自什麼典故?聖人是在何種情形下,針對誰而言的?”
猴子又支吾起來。人羣中有人說“南子”,俞宛秋馬上接過話頭:“對,南子,因爲楚國君夫人南子對聖人百般刁難,他才發出感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聖人針對的只是南子,並不及別的女子。若真要追究起來,這句話可不只針對女子,還針對男子。這位先生。你認爲自己是真君子嗎?若不是,那你也不能拜哦,因爲孔子也罵了小人。”
猴子憤然道:“鄙人行得正,坐得穩,當然是君子!”
俞宛秋冷冷一笑:“既是君子,應該心胸開闊,海納百川,決不會無緣無故地爲難別人。”
這時從裡面又冒出幾個人,俞宛秋定睛一看,正是上回混在鬧事百姓中喊口號的那幾位,他們站在吳謙之身後嚷:“怎麼叫‘無緣無故’?你們侵佔我們的國土,屠殺我們的百姓,現在又來愚弄這幫未經世事的學子。”
俞宛秋便問:“殺了哪個百姓?我們的軍隊從不對付平民,自我們接手衢州城防到現在,還沒殺過一個人。”
“就是破城那天殺的!”
“在哪裡被殺?”
“從城門口到街心,到處都是!”
“破城的時候,我們曾高聲提醒,讓百姓緊閉門戶,不要隨便出門,那些人爲什麼不聽?如果他們在樑趙兩軍對壘的時候出來幫着樑軍殺我們的士兵,難道我們該伸着脖子讓他砍?他們既然加入到樑軍隊伍中,就不再是百姓,而是軍人!軍中死於戰場上是意料中的結果,和你說的屠殺百姓是兩回事,你可以指責,只要你有理有據,但不要信口開河,不要污衊。”
幾位“義士”面紅耳赤地爭辯:“是你們侵入我們的國土,我們的百姓想趕跑侵略者,何錯之有?”
“那請你先搞清楚,到底是誰搶奪了誰的江山,誰纔是侵略者”,爲了說得更順溜,下面這段話俞宛秋曾在紙上寫過,“第一任安南王乃是高祖嫡長子,高祖惑於後妻,廢長立幼。天下誰不知道安南趙氏本爲高祖皇帝的長房嫡系,你所謂的‘侵略者’,不過是被後孃趕跑的可憐嫡子的後代,這江山本該是安南趙氏的,上京皇宮裡的那個纔是真正的鳩佔鵲巢。”
“義士”們無法否定這個歷史事實,只得從別的方面入手:“爲人子者,當以孝爲本,不言長者過。”
俞宛秋順着他們的話說:“就因爲如此,安南初祖,即使被逐出家門,改爲它姓,亦不敢有絲毫怨言。只是後代子孫心疼初祖的遭遇,想爲他討回公道。作爲人子,爲父輩伸冤,讓他含笑九泉,難道不是最大的孝?”
“義士”們卡殼了,猴子出言聲援:“婦人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出來拋頭露面,甚至參加軍事會議,成何體統?”
俞宛秋淡笑回道:“吾夫在軍中,吾隨軍。吾夫召集部衆議事,吾作陪,這不是相夫是什麼?至於吾子,前幾天才送回南都,因爲他年幼體弱,受不了北方的酷寒,等幾個月就會接回身邊。總之,本太子妃隨軍,正爲了相夫教子。莫非這位先生認爲,太子在前線浴血奮戰時,太子妃留在宮裡享清福,這樣才叫‘相夫教子’?”
圍觀的人羣爆發出一陣鬨笑。
雖然被堵在大門口,俞宛秋卻欣慰地發現,對她出言不遜地其實只有幾個人,絕大部分的都沒吭聲,而是饒有興致地聽着,有的面帶微笑,有的目露癡迷。不管他們是什麼神情,只要不是敵對就好。
終於,前御史中丞宋謙之矍瘦如刀削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幾不可察的微笑,拱手道:“太子妃請進。”
俞宛秋微微頷首,再不讓進去,她懷疑自己要昏倒了,昨晚爲肺結核的事,她輾轉難眠,就怕這病會傳染到更多的人。若非書院這邊也急需安撫,她今天會去醫館坐鎮,而不是浪費寶貴的時間和一幫無聊文人鬥嘴皮子。
之所以會在孔子牌位前發生爭執,說到底,是宋謙之有意刁難造成的。他發動這些人出來,表面上看起來是隆重歡迎,實際上是給她下馬威,她若口才差一點,今天這場“太子妃訓學記”,就成了衢州百姓口耳相傳的笑話。
她原就懷疑,書院士子敢去鬧事,多半是書院裡有人暗中支持。喊口號的那幾個人,一看就只有十幾歲,年輕單純,容易頭腦發熱,容易被人利用。
本來她幾乎確定是宋謙之搗鬼,但一番接觸下來,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宋謙之就是個倔脾氣的老頭,人倒是挺正直的,因爲她在門口“舌戰羣儒”,對她的態度大大改觀,居然變得好相處了。
那麼,背後的操縱者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