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兒向文氏稟告何姨娘死訊時,臉上的表情是驚惶的。文氏起初以爲她只是被這件事嚇到了,畢竟看着一個鮮活的人突然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誰都需要一個心理適應期。
誰知青兒卻拿眼瞟着屋裡屋外的丫頭嬤嬤,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文氏會過意來,把那些人打發了出去。
青兒這才湊上前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奶奶,那幾個穩婆還在穿堂裡沒走,說要給奶奶請安。我說奶奶病了,早就已經閉門謝客,她們就讓奴婢帶話,說她們有三個人,一千兩銀子不夠分,請奶奶再賞二百兩當辛苦費,她們拿了好走人。”
文氏有些不敢正視自己的大丫頭,因爲這事她是瞞着青兒,跟奶媽商量,由奶媽出去打點的。沒想到那幾個該死的虔婆,竟敢隨便告訴人,以爲這樣就能恐嚇她多出些銀子麼?她要是這會兒身體好好的,還想在府裡繼續熬日子,可能會拿錢堵住她們的嘴;她都這樣了,還怕什麼?
於是她冷笑着吩咐:“你去跟她們說,一千兩不好分,九百兩就好分了,下剩一百兩捐給憫孤園。她們貪財害命,也該做做善事,懺一懺自己的罪愆。”
青兒大驚,她已大略猜出了事情的原委,現在奶奶有這樣的把柄被人拿捏着,還敢跟人耍橫,敢情是瘋了麼?
文氏卻催了起來:“還不快去!小心她們找進來,我是不怕見她們啦,是她們怕見這府裡的人。你告訴她們,如果她們進來的話,我就叫二少爺接待她們,讓她們把話跟二少爺原原本本地說清楚,看二少爺會不會活撕了她們。”
“可是”,青兒捏着一把冷汗,小聲勸着面色猙獰的主子:“就算她們不敢當衆說,跑到外面去瞎傳,也壞了奶奶的名聲啊。”
文氏自嘲地輕喃:“活人才要名聲,死人要來做什麼。”
青兒不敢回言,怕招惹得奶奶說出更自暴自棄的話來。眼看時近正午,便問道:“奶奶想吃點什麼?趁這會兒還不忙,讓廚房早點弄了送過來。要不然,等會搭起孝棚,就要準備喪事酒宴了。”
文氏噗哧一笑:“傻丫頭,到底來府裡沒幾年,還沒見過大戶人家辦喪事。告訴你吧,只有你家奶奶我死了纔要搭孝棚,設靈堂,辦喪宴。那賤人有資格麼?又是產亡的,家裡老人最忌諱這個,你看着吧,連祖墳都不會讓她進,只能把棺材寄在家廟裡,或隨便哪裡點個穴,把她草草埋了了事。”
青兒是人牙子從鄉下買來的丫頭,對這些規矩確實不懂。她以爲,既然家裡死了人,肯定就得搭孝棚讓親朋好友祭弔,卻沒想到,大戶人家連這都要分個三六九等,做姨娘的,連讓人弔喪的資格都沒有。
雖然平時看何姨娘也很討人厭,這會子又覺得她可憐起來。二少爺就算以前迷戀她,人死如燈滅,若老太君或老爺發話,不讓何姨娘進祖墳,二少爺肯定不會爲她爭什麼。
就拿前一陣子來說,二少奶奶只是提了一下俞姑娘,就讓二少爺破天荒地在二少奶奶房裡用了飯,晚上又留下來歇了一宿。之後連着好幾天,每天中午準時過來陪二少奶奶吃飯,言辭之間還特別巴結。後來見俞姑娘總不來,才又回了何姨娘那裡,如果俞姑娘肯來的話,何姨娘早失寵了。這男人啊,就是見一個愛一個,哪有多少真感情。
她記得自己剛到二少奶奶身邊服侍時,二少爺和二少奶奶還不是恩愛得很,後來二少奶奶身體不好,何姨娘趁機鑽了空子,這才冷落下來。
事情果如文氏所言,何姨娘最後沒能進祖墳,沈淵也沒爲她抗爭,只是把棺材寄放在城外沈家義莊裡,說了一句“以後再好好安葬”。聽那口氣,似乎在向人表明:不是我無情,是我如今還沒掌家,等我能當家作主了,一定厚葬。
“呸”,文氏往牀邊的痰盂裡狠狠吐了一口,不屑地說:“就他那喜新厭舊的德性,真到他掌家,早把何姨娘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還厚葬?棺材爛成朽木,裡面做了老鼠窩他都不會再看一眼。”
文氏本來以爲,何姨娘死後,她的胃口會好一點。一直以來,不都是被那個女人氣得吃不下睡不着麼?可事實上,何姨娘死的當天她完全沒胃口,整個人也像經霜的茄子,徹底蔫了下來。
到這時她才知道,敵人的存在有時反而是一種激勵,一旦失去對手,鬥志全消的她,久病的殘軀也就失去了生機。
從那以後,文氏基本絕粒,就在何姨娘死後的第七天,也就是何氏的頭七,她也進入了彌留狀態。
沈淵剛死了愛妾,還是一屍兩命,正是悲慟不已的時候,正妻又要去了。
雖然文氏的死早在意料之內,到底是結髮夫妻,心裡還是難過的,坐在文氏牀頭垂淚道:“你們一個個都這樣,不是要我的命麼?索性我死了就好了,省得看了心痛。”
文氏正是迴光返照時,精神狀態尚好,寬慰他說:“你別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保證還你一個大美女老婆就是了。”
沈淵心裡一動,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表面上還不能做出欣喜之態,依舊愁眉苦臉地說:“我還要老婆做什麼,來一個死一個,我根本就是個克妻命!以後也懶得再娶了,就當一輩子老光棍算了,也省得害了人家的姑娘。”
文氏早已了無生趣,如今諸事已了,看起來比沈淵還要愉快,竟笑着打趣他:“等會她來了,我保證你巴不得今晚娶了纔好。上次在老太君屋裡看見她,你眼睛都直了,口水流到下巴上,別人沒注意,我可是看得清。”
丈夫這麼喜歡的人,她拼着臨終的一口氣爲他弄到手,他就算不愛她,也該一輩子對她心存感激吧?她要他一輩子記得她的好,有了這份感念,將來也不會忍心虧待她留下的子女。何況俞姑娘也是個心眼好的,又那麼喜歡她的峻兒。
被文氏這樣當面揭穿,沈淵不好意思起來,但他實在抗拒不了文氏許給他的誘惑,懷着一顆跳得不規則的心,在文氏房裡等着那個人前來。
文氏說,要把兒子和他一起交託給俞姑娘,雖然他是大男人,俞姑娘還是小姑娘,可他很願意被交託啦。
他們從中午等到晚上,派去的人都說沒找到俞姑娘。山水園的僕人只說姑娘出去串門子了,可是他們派去的人從東院找到西院,各房主子都問遍了,愣是沒找到人。
難道俞姑娘偷偷出府了?
文氏本來信心滿滿的,以爲這次一定能將俞姑娘送進丈夫的懷抱。她若臨終託孤,告訴對方若不允所求則死不瞑目,誰又能拒絕?
何況,這對俞姑娘也是好事啊,自己連那個礙眼的女人都爲她清除了,她進來就是這西廂唯一的女主人,沈家二房嫡子的正妻。作爲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一直等到文氏呼出她此生的最後一口氣,他們派去的人還是沒能找到俞姑娘。文氏設想了一萬種可能,每種可能她都想好了應對之策,唯獨沒想到,俞姑娘會突然從府中消失掉,讓他們根本就找不到人。
文氏這回是真的死不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