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佑熙跟秦決會談的地點居然就是玄覺寺。俞宛秋也去了。這樣可以給趙佑熙打打掩護,說是陪夫人進香。
到了之後,俞宛秋留在大雄寶殿拜佛上香,趙佑熙帶着四名手下:軍師牟翊、參軍何洛繪,武將邱俊和林淮安,去了後面的禪房深處,具體什麼位置她沒打聽。
禮佛畢,俞宛秋捐了一百兩香資,照例得到了住持覺緣的接見。
覺緣着一襲青色僧袍,打着綁腿,穿着芒鞋,人比上次見到的時候清瘦了許多,褲腿上尚能見到點點黃泥,遂問道:“大師遠遊剛歸?”
覺緣點了點頭:“自上回見過施主,便出去雲遊,今兒幾乎和施主同時進寺。”
俞宛秋不免有些擔心,住持不在,趙佑熙他們借用這裡的房子談判,不知他聽到後有沒有意見?她也不便道明,只是說:“今日外子亦陪同前來,正巧遇到幾個朋友。便借了一間貴寺的房子,幾個人敘敘舊。”
覺緣含笑道:“世子駕臨,乃小寺之幸。”
俞宛秋驚愕之餘,更覺汗顏,“大師一直都知道小女子的真實身份?”
覺緣道:“第一次來時並不知曉,後來世子妃在靖蘭城中開店,才悟到的。”
俞宛秋心裡忐忑起來,她這樣大張旗鼓地打出“雙姝館”的招牌,城中稍微交遊廣一點,到過南府和蘇城的人都可能猜得出她的身份。像秦決,就是循着雙姝館的名號找到她的。她如此莽撞不知收斂,趙佑熙固然不會說什麼,王爺心裡未必沒想法。
不過事已至此,後悔無用,她索性置諸腦後,斂衽向覺緣道謝:“上次多虧了大師,一語點醒夢中人。”
此時有香客指名求見覺緣,俞宛秋正欲告退,覺緣主動提出:“世子恐怕還要在此耽誤一段時間,世子妃體態沉重,不宜久站,讓小童領你尋一處清靜地歇息一會吧。”
“多謝大師。”
小頭陀在前面引路,轉過一個拐角,便聽到了誦經聲。這次依然是上百人坐在一間房裡,男女僧俗混雜,她帶着一干隨從從門口經過時,那些人頭都沒擡一下。
小頭陀把她引到誦經堂對面的一間臥室。蘭姨和素琴要去抱車上的絨毯,俞宛秋擺手道:“算了,佛家禪房,本來就該素淨簡樸些,你們把牀鋪一下,我腿有點麻了,想躺下來聽聽他們誦經。”
幾個丫頭把她扶到牀上躺好,蓋上洗得發白的藍布薄衾,她合上眼睛吩咐:“你們都去外面逛逛,別擠在這裡,我嫌吵,留媽媽陪着就行了。”
丫頭們依言退下,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蘭姨坐在牀沿上給她輕輕按揉腿腳,她聽着對面的誦經聲,漸漸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回到了故鄉的小城,這回掏出鑰匙時,真的打開了家門,白髮的父母並頭坐在沙發上,翻着一本影集。那上面是她從小到大的照片。看母親的淚滴在她穿着花裙子站在銀杏樹下的童年笑靨上,她恍然憶起,今天是她前世的生日。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她立刻變成了何小慧的樣子。沙發上的兩個人從相冊中擡起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爸,媽”,她哽咽着呼喊出這睽違了六年的稱呼。
“真的是你回來了,慧兒!”爸爸老淚縱橫,媽媽撲過來要抱住她,被爸爸拽住胳膊:“你小心點,慧兒懷孕了。”
“嗯嗯,是我樂糊塗了,孩子幾個月了?”媽媽看着她的肚子,又哭又笑。
“六個月了。”
“孩子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對我很好,你們只管放心,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幸福。”
“那就好,那就好。”
“爸媽對不起,爲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害得你們白髮早生。”
“沒事,老了都要白的,只要知道你過得好就行了。”
“我現在很好,你們以後別再爲我哭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讓你們看看,我結了婚,又懷了孕,再過不久就當媽媽了。”
這時,就像電影中的畫外音切入,蘭姨的聲音隱隱傳來:“姑奶奶。姑奶奶!”
俞宛秋向父母揮手道別,然後走出屋門,門關上的一霎那,她豁然而醒,蘭姨站在牀前稟道:“寺裡派人來問,要不要給姑奶奶準備素齋。”
俞宛秋略一思忖,趙佑熙那邊也不知談得如何了,反正一時也走不了,便開口道:“讓他們準備吧。”
蘭姨出去回話,俞宛秋重新躺回枕上,對面禪堂的誦經聲仍不絕如縷,就像從亙古開始,要到亙古才結束,那永不間斷的節奏,讓她的心態異常平和,有種時光永不老去之感。
俞宛秋再次睡去,這次,無夢,無懼,亦無憂。
秦決之名,趙佑熙之前已數次聽到,只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堪稱友好的氣氛中見面。
秦決也有同感。拱手道:“世子之名,如雷貫耳,秦某何其有幸,能得見真顏。”
趙佑熙抱拳回禮:“彼此彼此。”
幾個人寒暄畢,很快進入正題。
秦決拿出了靖王寫給安南王的親筆信,趙佑熙也拿出了蓋有安南王金印的手書,雙方等於驗證了一遍對方的身份。
但這樣顯然還不夠,趙佑熙提出了跟俞宛秋同樣的質疑:“秦大人貴爲知樞密使,皇上跟前的第一紅人,怎麼會倒戈相向,支持藩鎮與朝廷對抗呢?”
秦決笑着糾正:“秦某到目前爲止。還只是個小小的四品知事。”
“時間問題而已”,趙佑熙勉強壓住不耐。如果秦決不肯開誠佈公地說出他的真實背景,今日的談判無法深入,安南王府不可能跟一個普通的朝廷官員達成什麼協議。
秦決也不想耗太多時間在身份問題上兜圈子,因爲根本沒有意義,無論他是誰,謀反罪名都是一樣的,他指了指桌上的信說:“世子如果看了這封信,就不會再有疑惑了。”
趙佑熙跟牟翊他們一商量,決定當場開信,即使王爺不在,他們也非驗看不可。
信的第一行就出現了兩個字:吾兒。
趙佑熙吃驚地看着自己的談判對手:“你是靖王之子?”
“是,父王的嫡長子,京中那位世子只是替身。”
靖王其人趙佑熙是見過的,這會兒仔細看,發現秦決果然和靖王有幾分相象。
何洛繪嘆道:“現在替身死了,真身出現,靖王爺好手段!可惜我們安南王府的世子沒有替身,所以只好躲起來。”
既然靖王派出了自己的嫡長子,這份誠意已經足夠,雙方開始進入細節部分的商談。
畢竟只是第一次接觸,大家都小心翼翼,一旦出現意見不統一的地方,就暫時懸置,因爲怕談崩了,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所以這次會晤,雖然持續了近兩個時辰,卻沒達成多少協議,只是各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和看法,真正的盟約,恐怕還得等下次,甚至下下次才能簽訂。
會談結束,雙方人馬在一條僻靜的小道上作別,秦決突然對趙佑熙說:“聽說世子武藝超羣,不知異日秦某可否有幸領教?”
趙佑熙欣然應諾:“領教不敢,習武之人,最喜與高手切磋。”
“世子看什麼時候比較方便?”
“等談妥了正事之後吧。”
秦決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差點忘了恭喜世子,不久就將喜獲麟兒。”
“多謝!”
秦決怏怏轉身,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俞宛秋跟趙佑熙到底是什麼關係,最終卻只能道一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