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表示對先帝的尊重和懷念。樑孝帝即位初期,仍沿用先帝年號,直到第二年才改元景泰——很有象徵意義的年號,可惜還是挽回不了景州陷落的命運。
景泰元年四月二十八,距陳致遠的西北軍撤走才一個多月,景州便失陷了,趙、靖兩國的先鋒營已進入通往北方的另一州府——衛州。再往前,可就是緊鄰上京的定州了。照目前的形勢來看,樑亡國之日爲時不遠,比俞宛秋先前估計的十年八年快了許多。只能說,樑國氣數已盡,境內諸侯林立,個個都想趁亂分一杯羹,沒兩年功夫,就把樑國弄得跟個夾心餅乾似的,國土面積越縮越小。景泰,眼看就要成爲最後的年號,孝帝,也要成爲末帝。
此時季屬仲春,四野明媚,道旁桃花灼灼。綠柳迎風。俞宛秋坐在飾有金鳳的八寶鸞車裡,遠遠地望着景州城樓上懸掛的趙、靖兩國的軍旗,嘴角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那些旗幟,一左一右,壁壘分明,卻又互相呼應,彼此映襯,既對立又和諧,只不知,這種和諧能維持多久?
自兩國結盟以來,她總是想起楚漢相爭。楚漢何嘗不是盟友,作爲反抗朝廷的義軍,他們也曾把酒言歡,誓師進攻秦都咸陽,並約定誰先進入誰稱帝。如今的趙、靖兩國,雖然口頭上沒這樣說,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吧。離上京越近,面臨的抵抗越強大,越需要兩國通力合作。但同樣的,離上京越近,兩國越離心,因爲,上京皇城中的那把黃金寶座上,只能坐一個人。
駛入景州城門後,車速變得很慢,因爲道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車過之處。百姓紛紛跪伏,就像風颳過的麥田,一壟壟呈倒伏狀。俞宛秋一眼望過去,正好看見一個躲在人後的瘦削書生本來不想拜的,卻被維護秩序的士兵一腿掃向膝彎,差點變成狗啃泥。
俞宛秋忙掉開眼。作爲戰勝國的眷屬,喜悅和自豪是肯定的,但看到這樣的場景,仍免不了悲憫。她從不認爲自己的軍隊就是正義的,改朝換代,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勝者爲王敗者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今日是樑軍攻陷南都,跪在道旁的,就要換成她了。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有些表面功夫卻不得不做。昨日,樑瑾瑜派人送信到趙營,說今天正好是藥王節,他提議,不如藉機熱鬧一番,活躍一下城中因戰敗帶來的死氣沉沉的氣氛。趙國君臣立刻就同意了。
其實,“藥王節”本是民間節日,朝廷官員很少摻合的,更遑論勞動一位國君和一位儲君親臨。但俞宛秋也明白,非常時期,作爲佔領軍首腦的靖帝和趙太子,出席這樣的場合也算是“與民同樂”,是個收買人心的好機會。從來開疆拓土難,收服民心更難。樑國諸帝自詡正統,從來都是高坐在深宮那把交椅上,極少出宮活動。即使強敵壓境,京城各門設立新兵招募處,也沒聽說哪位樑帝親臨過。
鸞車穩穩地停在藥王廟大門口,看着伸過來的那隻手和深紫暗紋袍袖,俞宛秋只稍微怔了一下就握住了。她以爲這人會和樑瑾瑜一起,在前面接受百姓朝拜的,沒想到會在這兒等着她,親自攙她下車。這讓她訝異之餘又會心而笑,因爲,這讓她想起了現代的政客們,公共場合帶着妻子,十指緊扣秀恩愛,是很能征服一部分人心的,尤其是女人心。
掃了一眼周遭,發現人流中女子的比例委實不少。貴家夫人千金,頂多戴個面紗,或拿個團扇半遮着面,普通百姓家的婦女,則青布包頭。就算整張臉都露在外面也沒見有人側目。看見趙太子對太子妃如此溫柔體貼,女人們眼中盡是羨慕之色。佑熙同學的無意之舉,的確收到了明星政客的效果。
俞宛秋今天未戴面紗,也沒拿團扇,要親民麼,遮遮掩掩算什麼。
雖說出祭的目的是爲了體現親民,實際上從山門到大殿這幾百米的距離,何止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連兩邊跪拜的百姓,偶爾一擡頭間警惕的眼色以及似曾相識的面孔,也看得出是從護衛營或別的部隊中抽調出的人手,一路上的百姓中不知夾雜了多少便衣。
再往裡走,大殿前那個卓然挺立的身影,黃袍上的金龍似要騰空而起,笑得無比真摯的,不是樑瑾瑜卻又是誰?
見趙太子夫婦出現,樑瑾瑜跟手下交代了一句什麼,隨後大步走過來,旁若無人地說:“賢伉儷姍姍來遲,莫非昨夜……”
俞宛秋氣不打一處來,聽他那腔調,再看他那捉狹的笑容,您好歹也是割據一方的梟雄。在這樣的大庭廣衆之中,莫非您還想開黃腔,拿夫妻閨房秘事打趣不成?
果然趙佑熙也接受不了這樣虛僞的“親暱”,原本帶着笑意的臉略略有些暗沉,趕緊打斷他的話:“路上行人多,走得很慢。”
樑瑾瑜也收斂起調笑的語氣說:“是啊,全城百姓都出動了。”
這時幾個打扮得華貴靚麗的女人迎了上來,俞宛秋只認得其中一個是何若歆,另外幾個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想來都是樑瑾瑜的嬪妃。
何若歆還未開口,她身後一位身着白底蘭花繡襖。淺藍色襦裙的麗人搶先道:“難怪良妃姐姐總是讚不絕口的,太子妃果然天姿國色。”
另一紅衣美人緊跟着說:“就是,我們靖國皇宮號稱美女如雲,哪裡尋得出這樣一個來。”
俞宛秋努力維持着疏離的笑容。在這萬衆矚目的時刻,公然對一國太子妃評頭品足,即使是誇讚,也讓她心裡不舒服,淡淡地岔開話題:“路上走得慢,勞幾位娘娘等着了。”
又是蘭花美人掩嘴笑道:“是太子妃殿下生得太美,把路上的百姓都看呆了,不知道讓道,聽說差點被堵住了?”
一個“死”字,讓俞宛秋身邊的隨員面現怒色,俞宛秋深吸了一口氣,忍着沒搭理她。到底是公共場合,若爭執起來,不管誰有理誰沒理,都一樣地丟人。
其實,與其說他們遲到,不如說樑瑾瑜帶的人早到了。這會兒離祭禮開始還有一刻之久,所以並沒有什麼好愧疚的。
很快女眷們的身份就在互相介紹中明瞭了。趙國這邊陪同太子妃前來的是景州當地最有名望的幾位夫人,反觀靖國那邊,清一色都是宮妃。
這一點令俞宛秋頗爲不解,若說所謂的帝王心術,樑瑾瑜肯定比她的丈夫要深諳此道,藉由慶典的機會跟本地士紳打好關係,有百利而無一害。雖說樑國的守城官員死的死逃的逃,降的只是一部分,但影響人心向背的,除百姓本身外,就是當地有名的望族世家,拉攏了這幾家,等於拉攏了整個景州的上層社會。所以這次陪同俞宛秋出席祭祀大典的夫人中,除了兩位敗軍將領的家眷,其餘的都是世家夫人。
至於那兩位敗軍之將,一個已降,一個在逃。
在俞宛秋看來。牟翊這手相當漂亮,釋放出的信息非常豐富。這等於向所有人表明了趙國對敗軍將士的態度,不管是逃還是降,趙國都會善待他們的家眷。至於戰死的,他們也會好好安葬了那些人的遺骸。
樑瑾瑜平日狡詐如狐,厲害到能赤手空拳建立起一個地下王國,而後由暗到明,蠶食掉整個靖王府的勢力。他居然沒想到這一層,僅讓自己的嬪妃出席,讓俞宛秋頗覺意外,如此心思縝密之人,爲何會出現這樣的疏漏?
待女賓走近,主殿大門嘎嘎而開,樑瑾瑜和趙佑熙互相拱手謙讓,然後幾乎同時擡腳跨入門檻。女賓隊伍則在門前停住了,眼看右邊的石獅旁人滿爲患,俞宛秋被幾個隨行的世家夫人推到左邊,幾個人同時出身催促:“快上去啊。”
俞宛秋露出茫然之色,身後兩個女兵營出身的隨扈不由分說,架起她就往石獅子上放。她這才發現,右邊的石獅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位陰陽怪氣的藍衣美人?據說她是靖帝在壽州新收的妃子,姓何,目前最爲得寵,伺寢後的第二天被封爲婕妤。何若歆說起這個姓時,透着別樣的親熱,也透着別樣的酸味,甚至有幾分詭異。
俞宛秋本來還沒覺得有啥,偏偏茗香在她耳邊說:“這個何婕妤長得跟您有幾分像呢。”
聲音很小,卻恍若驚雷,當時俞宛秋的臉肯定紅透了。真正是又羞又惱,恨不得一腳把樑瑾瑜踢到陰溝裡去做老鼠,從此再不要見人。暗裡覬覦她就算了,還明裡弄個長得像她的在身邊。幸虧趙佑熙從不注意別人的女人,要不然,即使爲顧全大局不好當場翻臉,過後也決不會幹休。
到這時她這才悟出,何婕妤看似主動親熱實則句句挑釁的行爲因何而來,敢情這位自己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定會兒孫滿堂!”看俞宛秋穩穩地坐上了石獅子,隨行的夫人齊齊說着吉祥話。
“表妹早就誕下了麟兒,還跟我們這些無子的人搶獅子。”何若歆不依地扯着俞宛秋的衣袖,作勢要把她扯下來。
“兒子哪會嫌多。”趙國這邊的人護着自己的主母。
原來石獅子是吉祥物,長年跟着藥王爺爺受香火供奉,也有了靈性,就如送子娘娘一般,能讓無子的婦女心想事成。
俞宛秋自不會信這些,何況她也並不想在軍旅中受孕,故而很快就滑下來,親手扶着何若歆騎了上去。
正式的慶典開始,鼓樂齊鳴,香霧繚繞,如此肅穆的氣氛中,俞宛秋還是能時不時地感受到何婕妤的冷眼,她再鎮定自持,心裡也難免煩躁。看何婕妤嫉恨的樣子,再回想初見時,那張雖然酸氣沖天但並不驚訝的臉,俞宛秋可以肯定,何婕妤早在見到她之前,就已經聽說過她的長相了。
是何若歆從中挑釁,還是樑瑾瑜自己說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