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熱鬧的時候, 一名東宮侍女走進來稟報,說是宮殿監着員役清掃各處完畢,只剩下太后的長樂宮, 立等皇后娘娘示下。獨孤柳一聽, 忙向衆人告饒。“真是抱歉。不想他們今年勤快, 這樣早就完辦了。太后近日身子不爽, 恐生人嘈雜, 驚動她老人家。我得趕去長樂宮照料。你們隨意,等聊夠了再回去。”衆人齊集起身拜別。獨孤柳受了禮,命兩名侍女留在沁芳閣伺候, 即帶同一干親隨匆匆離去。
皇后一走,諸嬪少了顧忌, 你一言我一語, 越發地聒噪起來。衆人提到獨孤柳, 竟沒有一個不讚好的,稱其賢惠、精幹、又能容人, 堪爲天下婦人的楷模。佳人心中不由喟嘆,人前雖不乏官冕客套,但做人做到獨孤柳那份上,也只能用了不起來形容。
用過點心,又聊了一會兒, 卻見阿奴自外頭打起簾子進來。一問才知, 皇甫擎主持完封印大典後, 又去了芳菲殿。不見佳人纖影, 特地命內侍來喚。這下好了!才熟絡一點, 又給搞僵了。簡寧無奈,起身向諸嬪告辭。
果然, 韋妃怪聲怪氣道:“公主好得寵喲!皇上一刻也離不開。嘖嘖!真是令人羨慕。”徐昭儀翻了個白眼,“自言自語”道:“別看此刻得寵,將來如何還不一定呢。當初都是這麼過來的。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簡寧肚裡的委屈沒法說,只當作沒聽見,朝衆人略恭了恭身後,與綠珠、阿奴一道出了沁芳閣。走出梅林,轉過假山,度在石拱橋上,某人是越想越窩火。可惡!又害我難做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當我是什麼啊!一跺腳,人兒往橋邊的玉石欄杆上一靠,不走了。
“公主,快回去吧。皇上正等着呢。”阿奴見狀,催促道。“讓他等好咯。說好今晚去皇后那兒的。沒事又跑來做什麼?”佳人賭氣,索性抱住望柱上的石獅子賞玩起來。那小石獅子雕得異常精美,彷彿正豎起耳朵,傾聽人兒說話。簡寧低頭端詳,將指尖伸進石獅子的耳孔裡挖了挖,又摸着它頭頂象徵鬃毛的凹凸羅紋。阿奴與綠珠面面相覷,只好再勸。
綠珠道:“公主的心情,奴婢明白。可皇上最大,您就算得罪全天下的人,也不能得罪他呀。皇上是因爲喜歡您,纔想着多見您一面嘛。”簡寧道:“道理我懂。別人說什麼,我儘量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做,分明是存心替我樹敵。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
綠珠又道:“公主太多慮了。皇上日理萬機,哪裡還有心思去管後宮的事體。您不是抱怨過,說皇上總是來去匆匆嗎?如今他得了空,想要多陪陪您,您倒又怪起他來了。”簡寧爭辯道:“我幾時抱怨過?我是怪他每回見面,就知道……”話說一半,佳人倏得頓住,臉上微泛出紅暈來。
“好了,公主,快走吧。別教咱們萬歲爺久等了。”綠珠上前攙住佳人,笑得曖昧。“你少得意!看錶哥日後怎麼收拾你。”簡寧回了一句,立時惹得綠珠也紅了臉。阿奴於一旁偷笑,二人見了,便拿昨晚上祭祀竈神的事取笑她。主僕三人嘻笑嗔鬧,在拱曲如虹的玉石橋上把臂而行。遠遠望去,煞是動人。
“雲姬!雲姬!”
“我在這兒!”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嬌嫩的呼喊。簡寧憑欄望去,只見皇甫倩正立在翠光湖的堤岸上,衝自己揮臂致意。她的身邊沒帶侍女,反有一紫衣少年相伴。那少年髮束銀冠,玉帶錦袍,身材魁偉,儀貌堂堂。這是誰啊?身形倒和霍青蠻像的,只是略矮一些。佳人正暗自嘀咕,皇甫倩已硬拉那少年沿堤岸上了拱橋。走近一看,更是一愣。方纔距離太遠,看得不甚真切。此刻端詳,少年的面龐,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眼眉間,又與皇甫擎有着幾分相似。
“奴婢見過倩寧公主。”綠珠、阿奴恭身納過福,雙雙退至一旁。“雲姬,你發什麼呆呀?”皇甫倩嚷嚷着,一把扯過人兒衣袖。“沒……沒什麼……”簡寧趕忙收回目光。皇甫倩道:“呵呵!我知道你爲何發呆。連母后都說,楓表哥長得越來越像皇兄了。”簡寧不置可否。皇甫倩轉而對獨孤楓道:“如何?沒話好說了吧?”獨孤楓冷哼一聲,一臉不屑。
簡寧好奇道:“什麼‘沒話說了’?”皇甫倩道:“喏,我同楓表哥形容你長得如何如何。他非說你這天下第一的名頭是世人誇大其詞,必定不據不實。如今親眼所見,看他服不服氣!”簡寧道:“原來是說這個。”繼而自謙道:“花無百日紅。長得好看管什麼用?又當不了飯吃。”
皇甫倩又笑。“有趣!有趣!剛剛楓表哥也是這麼說來着。敢情你們倆一樣,眼裡只有錢、錢、錢。”簡寧亦樂了,看向獨孤楓。少年繃着臉,猶自青澀。杏黃色的肌膚,瑩潤而光潔。
簡寧道:“你們打哪兒來?先前在茶會上,皇后娘娘似乎並不曉得安逸侯已經到了。”皇甫倩道:“我們從長樂宮來,已見過柳姐姐了。楓表哥晌午剛到的大都。宮裡要撣塵清掃,亂哄哄的,我們便出來逛逛。”因這獨孤楓乃獨孤皇后唯一的胞弟,又是一弱冠少年,故天子特許他在禁宮內苑行走。
簡寧道:“原來如此。那你們逛,我先告辭了。”皇甫倩偏拉住人兒衣袖不放。“別那麼快走嘛。咱們一處聊聊。茶會完了嗎?”簡寧正待答話,眼光一瞥,卻見內侍總管李延福一溜小跑着而來。原來天子見佳人遲遲未歸,又譴了李延福親自來催請。
見過禮,李延福氣喘吁吁道:“初雲公主,您怎的還在此閒聊?快回吧。皇上都等急了。要是發了脾氣,咱們底下人可就倒楣了。”簡寧道:“知道了。我這就回去。”皇甫倩忍不住插嘴道:“皇兄也真是的。白晝宣淫,豈是明君所爲?李延福,你回去同他講,就說我和雲姬要在御花園裡逛逛,先不着急回去。”
皇甫倩自小長於宮闈,對風月之事見怪不怪,時常會冒出些驚人之語。話說這一個月來她與佳人意氣漸投。簡寧嘴皮子利索,皇甫倩也不是省油的燈,二人湊到一處,插科打諢,時常拿身邊人取樂。若在平時,倒也無妨。可今日有生人在場,皇甫倩一說“白晝宣淫“四個字,簡寧大窘,頃刻間已是桃紅滿面。
好在李延福急得什麼似的,忙向皇甫倩作揖道:“哎喲!我的公主。您別攪和了。皇上發起火來,您二位是沒事,老奴我這項上人頭可就不保了。”說完,彎腰佝背地朝佳人打了個請的手勢。簡寧再不遲疑,帶同阿奴、綠珠疾行而去。李延福跟在後頭,不時回過身來,衝皇甫倩與獨孤楓打恭作揖,以示怠慢。
二人立在原地。皇甫倩噘了噘嘴,嘟囔道:“皇兄這回怕是真的喜歡上雲姬了。我還從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如此上心呢。”獨孤楓“切”了一聲,應道:“紅顏禍水,也就只配伺候伺候枕蓆。”皇甫倩微側過臉去,拿餘光將少年自上而下掃了一遍。“你懂女人嗎?少裝蒜了!都十七了,還是個童子雞。”
“皇甫倩!你給我閉嘴!胡說八道!”獨孤楓氣得七竅生煙,怒吼聲響徹雲霄。皇甫倩不依不饒。“你敢說你不是?得了吧!聽說你在江南的時候,常與那些伶人爲伍。楓表哥,你該不是有龍陽之癖吧?”獨孤楓臉都青了。“龍陽個屁!你他媽再胡說,我不陪你逛了。”皇甫倩呵呵直樂。“好嘛好嘛。不說了。走吧,咱們往竹林那兒去。看看去年做的記號,今年還找不找得到?”說完,這一雙少男少女,紫衣粉裙,手攙着手兒,隱沒在湖光山色之間。
簡寧回至芳菲殿時,皇甫擎正歪在寢殿的繡榻上,逗弄那兩隻鬆獅稚犬。只見天子手裡纂着一小塊核桃酥,舉得半人來高,兩隻犬兒蹲在長榻底下,想吃卻夠不着,只好擡起前腿,伸長了脖子去叼。搖搖晃晃,一蹦一跳,好不容易夠到了,皇甫擎偏又將手擡高寸許,非得讓犬兒站直立定。犬兒們才五個月大,哪裡立得住,“撲通、撲通”相繼摔倒。皇甫擎心情愉悅,撫摩了幾下,便接着用點心引誘。犬兒嘴讒,又朝他搖尾企食,汪汪嗷叫,然後“撲通、撲通”再次摔倒在錦毯上。“不許你這樣對待咪咪、皮皮!”簡寧立在珠簾後,實在瞧不過眼了,摔簾而入,一把搶過天子手裡的點心。
“慢慢吃……乖……”席地而坐,佳人將皮皮抱到膝上,溫柔地餵食起來。咪咪則趴在她腳邊,巴巴地望着。皇甫擎搖了搖頭,坐到簡寧身後,雙臂一展,將她摟靠進懷裡。“你對它們比對我還好。”天子湊過臉去,與佳人兩腮相貼,口中竟然撒起嬌來。簡寧轉過臉,瞪着皇甫擎。“沒事又跑來幹嘛?好不容易同徐昭儀她們交好,又讓你給壞事了。”
“朕得了空,想多陪陪你呀。”皇甫擎捧過人兒臉蛋香了一口。“三催四請的?怎麼纔來?”簡寧道:“遇上倩寧和安逸侯,聊了幾句。”皇甫擎道:“哦?楓弟已到了嗎?”簡寧放開皮皮,又抱起咪咪。“你好偏心!”皇甫擎笑道:“又怎麼啦?小東西,你都快成醋罈子了。”簡寧忿忿道:“爲什麼安逸侯可以自由出入內廷?姑姑和表哥卻不能隨時來看我?”
“原來爲這個。”皇甫擎恍然道。“楓弟年紀尚幼,又是自小在宮裡呆慣了的。既是如此,那我也准許長公主今後不必請旨便能進宮。滿意嗎?”簡寧道:“那表哥呢?”皇甫擎捏了捏人兒俏鼻。“不許得寸進尺!你們不過遠房的姑表兄妹。”
簡寧明白天子話中之意,不再多言,自榻邊的小几上取了核桃酥,便專心地喂起犬兒來。皇甫擎環住佳人,靜靜地看着,安享難得的悠閒與自在。片刻後,天子心旌搖曳。那眼眉,那冰肌,那櫻脣,還有熙光照耀下那透明可愛的小耳朵。“小東西……”毫無預兆的,皇甫擎將簡寧摁倒在錦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