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璽十年二月十一日, 春分。早晨巳時許,棲鳳宮中已是佳麗雲集、風生滿座。依照慣例,每逢時令, 妃嬪們要來東宮行禮問安。正殿內, 只見獨孤皇后鳳襖雲鬟, 端坐中央。諸嬪則在下方兩側就座, 個個麗妝華服, 打扮得光鮮靚麗。
見完禮,敬了茶,衆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閒敘起家常來, 內容無非宮闈瑣事,吃穿用度。又譬如外戚中哪家有人升了官, 哪家有人添了子, 哪家新娶了兒媳婦, 哪家剛死了萁帚婦。諸嬪深居宮中,百無聊賴, 難免以覷視他人隱私,議論別家長短爲樂。獨孤柳生性端莊,貞敏高潔,並不熱衷此事,但其深諳中庸之道, 身爲六宮領袖, 自然需融入其中, 方能取得威信。遂端坐在鎏金雲紋寶座內含笑聆聽, 遇有相熟的人事方插上幾句, 總以不得罪任何一方爲要。
言談間,衆人說起御林軍近來的職位變更。原來新升任的副指揮使張德政正是張婕妤的長兄。這張婕妤出身戎武之家, 其父曾是軍中的一員校尉,現已解甲歸田,退職還鄉。好在其子繼承乃父志向,幾經戰場洗禮,又在御前盡忠職守,終獲天子信任,擢升至將官之職,統率天衢禁軍。所謂與有榮焉,張婕妤臉上好不光彩。衆人也對她另眼相看。當即便有薛嬪、王美人要以茶代酒敬張婕妤。張婕妤見皇后在場,哪裡敢受?獨孤柳見勢,便道:“這是喜事,理當慶賀。只是以茶代酒,未免有些潦草。不如今晚就請張婕妤做東,我們都去蘅香殿坐坐。不知婕妤意下如何?”
張婕妤聽了,應道:“臣妾早有此意,只是怕鄙處簡陋,不敢勞動各位娘娘駕臨。如蒙不棄,自然盡心款待。”劉妃道:“妹妹說哪裡話來?我們閒着也無趣,四處走走,大家聚聚,正是求之不得哩。”其他妃嬪亦大都贊同。獨孤柳便道:“既是如此,就這樣說定了。一會兒便可叫尚膳監預備起來。若缺少什麼,我這裡小廚房倒還能幫上些忙。”張婕妤遂道了謝,說是待會兒回了宮便寫帖子拜請各位娘娘蒞臨。
列位看官觀到此處,必定要問:佳人哪裡去了?這不,說曹操,曹操就到。登時,一名侍女入正殿內稟報說,初雲公主駕到。獨孤柳乃離了寶座,由侍女們簇擁着,親自往殿外相迎。諸嬪不敢兀坐,亦紛紛起身迎候。卻有徐昭儀、韋妃心下不快,在一處附耳交頤。只聽徐昭儀道:“什麼時辰了,這會子纔來?架子也忒大了。”韋妃嗤笑道:“正當寵嘛,我們拿什麼比去?回回都姍姍來遲。你瞧,就是皇后也得讓她三分。”徐昭儀亦拿着鼻孔出氣,冷哼道:“天生的狐媚子!別看她平日裡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誰曉得私底下用了什麼媚術,把個皇上給霸佔住了。每晚都往昭陽殿去。皇上如今傷還未愈,倒不知怎麼供應她的?”韋妃道:“那有何難?‘倒澆蠟燭’唄,你和皇上不曾試過嗎?”徐昭儀一聽,臉“噌”地紅了。“呸!只有她南蠻子幹得出來。”
須臾,獨孤柳與佳人攜手步入殿內。敬茶見禮,又與諸嬪寒暄了幾句,簡寧便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了首席。諸嬪亦各自歸座。徐昭儀不改本性,劈頭便問:“公主恁晚到,想是忘了今日該來皇后娘娘這裡問安罷?這可是你的不對了。”簡寧面上略有尷尬,如實回道:“忘卻沒有忘,只是昨晚上做送親酒,多喝了幾杯。夜裡又睡得遲,早晨便有些起不來了。請皇后及各位姐姐原諒。”說着,人兒站起身來,衝皇后、諸嬪又納了福。
獨孤柳道:“送親酒,是綠珠的罷?她今日就往長公主府上去嗎?”簡寧道:“是的。她已候在外面,預備向皇后拜別。”獨孤柳道:“區區虛禮,不拜也罷。快叫她進來。”原來每位侍女出宮之際,必要到皇后跟前拜辭謝恩,此爲宮中舊例。稍後,綠珠入得殿來,在皇后座下行三跪九叩禮。獨孤柳覷其顏色,不由讚道:“果然生得標緻,難得還帶些書卷之氣。”令侍女彩英領至近前,賞了二十兩雪花白銀,又打量其身段道:“往昔在你跟前服侍,我不曾留意。今日一見,行止體態,倒有幾分公主的品格。”簡寧微笑道:“不獨皇后這麼說,皇上也說過的。”綠珠隨即領賞謝恩,退出了正殿。
這廂韋妃、徐昭儀聽着,不免又生出些閒話來。只見韋妃手執紈扇,遮住下半邊臉兒,低聲道:“聽見沒有?這就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什麼樣的主子,便有什麼樣的奴才。”徐昭儀呷了口茶,拿帕子邊擦嘴邊道:“一個奴才,出了一趟宮,纔多久?就和主子的哥哥牽絆上了。還書卷氣呢,好不知廉恥!”韋妃道:“聽說還是主子給作的媒。前幾日,一箱一箱的往外運嫁妝。”徐昭儀道:“可不是嘛。又不是嫁閨女,至於如此嗎?宮裡頭的東西就這麼好,巴巴地往房家送。”
二人說話之際,那廂張婕妤已起身行至佳人跟前,拉住了手兒道:“今晚我在蘅香殿設酒席,請公主下降光臨。”簡寧忙起身道:“婕妤太客氣了。什麼由頭?慶祝春分嗎?”張婕妤笑道:“哪裡呀?只因我哥哥才升了御林軍副指揮使,皇后娘娘便出主意,要我作東宴請大家。不過尋個藉口,聚上一聚罷了。”
簡寧面上一僵。霍青辭職一事,天子業已告知。淅瀝糊塗的,兩人就這樣了斷了。也許是除去了積壓在心頭的秘密,也許是皇甫擎所給予的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熾熱濃烈的寵眷,佳人心中雖有難過與不捨,但卻別有一種輕鬆。愛情有時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同時愛着兩個人,或者被兩個人同時愛着,那更是加倍的折磨。一個人的成全,好過三個人的糾結。無情處,卻見真情。
“公主還不曾去過我那裡。請務必光臨呀!”張婕妤見人兒不答話,又出言相詢道。簡寧面露難色,正欲婉言推辭。不料韋妃插話道:“婕妤妹妹,別爲難公主。若她也去了,今晚誰來伺候皇上?”這話粗聽起來沒什麼,細品之下,實有孤立之意。張婕妤聽了,恍然道:“哎呀!我怎的忘了這個,倒教公主爲難了。”不待佳人解釋,便欠了欠身,回自個兒座位去了。
“哼!馬屁拍在馬腿上。”徐昭儀不禁翻了個白眼。沒成想,一不留神,嗓門大了,惹得殿上諸嬪紛紛注目過來。於是乾咳一聲,拿帕子輕拭着粉頰,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張婕妤氣得是滿臉通紅,眼看少不得一通搶白。好在此時獨孤柳發話道:“行了。說正經的罷。”便向佳人道:“想來公主不能赴宴,一定另有原因。多半是爲了綠珠的事罷。”簡寧“嗯”了一聲,回道:“皇上許我今日出宮一天。晚夕在姑姑府上吃了酒再回來。我纔想說呢,偏被韋妃姐姐搶了話。”人兒一面說,一面向張婕妤頷首致意,又衝韋妃、徐昭儀處瞅了瞅。
獨孤柳道:“原來如此。那怨不得公主,是我沒選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改在明日午後罷。各位娘娘,意下如何?張婕妤,意下如何?”諸嬪自是應允。韋妃、徐昭儀點頭之餘,不免又數落佳人不肯安分,成日裡往宮外跑,更刻意在衆人面前炫耀。簡寧則在那廂同皇后、劉妃、趙妃等聊得甚是投機。
午時許,諸嬪陸續散去。簡寧與綠珠、阿奴回到芳菲殿後,換了裝,便又馬不停蹄地出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