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夜與中原一般的寧靜,除了窗外不時傳來微風的沙沙聲,更有許多不知名的蟲豸,鳴叫不休,多了一分生氣。
徐平坐在桌前,緊靠着窗,藉着窗吹外來的絲絲涼風,就着明亮的燭光讀着孫七郎帶來的林素孃的家信。
信裡面娓娓述說着田莊的變化,種了多少水稻,種了多少麥子,種了多少牧草,養了多少牛羊。一些人事的變動,除了孫七郎來跟着徐平,白沙鎮酒樓的譚主管去了京城,徐昌夫婦去接了酒樓。
信的最後,林素娘除了向徐平報告各位老人的平安,還告訴他,女兒盼盼已經學會說話了,不時也會咿咿呀呀地問阿爹在哪裡。
這信徐平看了又看,拿在手裡捨不得放下。爲人父的喜悅像是在心裡灌了蜜糖一樣,又帶着些許遺憾。等自己兩任地方官做完,回到京城的時候,女兒都會跑了,很可能那時兩人才能第一次見面。
同年進士裡,徐平並不是第一個升官的,狀元王堯臣湖州通判任官一年便代表他們這一屆進士回京向皇帝述職,一樣升爲著作佐郎,改爲值集賢院。從此之後跟在皇帝身邊,帶上了館職。有進士出身和帶館職都能超資遷轉,王堯臣同時身兼這兩項榮耀,已經把他們這些同年遠遠拋在了後面。這就是狀元的殊榮,同屆進士的天然領袖,只要不像胡旦那樣作死,很長時間裡王堯臣都將站在他們這一屆進士的最前面,引領大家在仕途上前進。
其他人中,甚至連任知縣的文彥博都遷了一官,徐平也只是沒被這些人拉下而已。只有包拯因爲父母年邁,審官院實在無法滿足他的要求,改了兩次官他都嫌離家太遠,乾脆沒有出仕在家奉養父母。包拯的這待遇羨慕得徐平口水都快流出來,他也不想跑出千萬裡來嶺南受罪,老實在家守着父母老婆孩子多好,小日子有滋有味,耐何他沒人家包拯的人脈。
徐平出身平凡,朝裡也沒個人照應,升官全都靠實打實的政績,弄不出任何花頭。升遷速度能夠趕上那幫仕宦子弟,別人眼裡已是了不起地能幹了。
另一邊的小院裡,秀秀和劉小妹坐在院子裡,吹着涼風,看着各種小動物和鳥兒鬧來鬧去。秀秀讀讀蘇兒來的信,便向劉小妹講起京城的富麗繁華,每天街上的人向大河一樣川流不息,哪裡有賣糖人的,哪裡有賣玩具的,全城裡有多少處瓦子,每個瓦子多麼多麼地大,裡面各種各樣好玩好看好聽的。
劉小妹像在聽着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她連邕州城都沒去過,那個比邕州城還要大上無數倍,天下第一繁華的京城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生活平平淡淡,看起來無色透明,人的眼睛卻是三棱鏡,無色的生活通過人的眼睛印進心靈裡,就折射出繽紛的色彩。
離徐平駐地不遠一處向陽的地方,茂密的竹林邊建了兩個巨大的池子,裡面都是潔白的紙漿。一個池子裡是麻桿所制,另一個池子卻是由蔗渣製成。
竹林旁的陰影裡,孫七郎和高大全調試着那臺造紙機,口中道:“官人,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紙漿明明都是一樣的,爲什麼要分成兩個池子?”
徐平彎腰看着他們,口中道:“不同的紙漿造出來的紙不一樣,互相摻多少造出來的紙又不一樣,就跟抓藥差不多,這是配方,配方明白嗎?”
孫七郎直搖頭,他總是覺得徐平這說法有點玄乎,那明明就是一樣的。
不遠的地方,譚虎帶着兩個兵士在燒着一個爐子,熱氣通過陶管引到造紙機的烘乾輥裡,直接把紙烘乾,出來的就是成品紙,不需要再曬乾了。
“好了,好了!譚節級你再叫幾個人來,從池子裡向這裡面舀紙漿,紙漿可不能斷了,一斷出來的紙就不成捆!”
聽見孫七郎的話,譚虎答應一聲,轉頭高喝,竹林後邊轉過來五個兵士,聽了譚虎的吩咐,一人拿了一個大鐵桶,齊刷刷地站到了池子邊。
他們手裡的鐵桶算是徐平最近的傑作,千思萬想,纔想起了這個在薄鐵板上熱浸鍍錫的辦法,就是他前世的所謂馬口鐵,大量用來製作罐頭。錫的熔點低,鐵板在熔融的錫液裡可以形成穩固的鍍層,耐腐蝕、可以用錫焊接,而且亮閃閃地還美觀,有了這技術,廉價的鐵就可以大量地代替錫銅製品。
讓高大全握住搖把,孫七郎仔細吩咐:“你的力道可要均勻,不快不慢,尤其是不能中間停了,千萬記住!”
高大全一一答應,孫七郎纔對那邊站着的五個兵士道:“你們舀紙漿來,記着一個跟着一個,慢慢來就好,一切聽我吩咐!”
衆兵士一起答應,孫七郎才道聲開始。
第一桶紙漿倒進機器的池子裡,高大全把機器不緊不慢地搖了起來。輸送帶帶着紙漿進到兩個輥子中間,壓成薄薄的一層,轉到平了之後又經過幾組輥子,紙張成形才經過最後烘乾的輥子,到最後面捲起來。
徐平在機器後面,摸着微微發燙的紙卷,檢查紙的成色。雖然不是盡善盡美,比以前手工抄的紙張已經好得太多,厚薄均勻,顏色潔白。
直到五大卷紙製好,纔好機器裡的紙漿清洗乾淨,換成另一個池子裡的蔗渣紙漿。兩相比較,麻制的紙漿更結實一些,這是因爲天然纖維長的緣故。
又制了三捲紙,徐平讓三個兵士過來抱了,跟自己回住處去。吩咐孫七郎和高大全,繼續在這裡試,兩種紙漿攙起來,分成不同的比例看看效果如何。
現在製出來的是毛紙,表面粗糙,並不適合於直接印刷或寫字,需要再經過一道碾壓的過程。除了碾壓之外,還要有一道防止墨水滲開的工序,這個年代最流行的是上蠟之後壓制,徐平則用後世的澱粉加白染料比如石灰等來完成這道工序。整個工序都完成之後,就是比較高檔的印刷用紙了,印出的書籍肯定能成爲這個時代的精品。
至於徐平前世大量用於普通書籍印刷的新聞紙,由於是機械製漿,並不去除裡面的木質素,精細研磨技術是這個時代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徐平現在所制的紙張實際上在他前世是高檔紙,雖然質量遠遠不如,成本卻降不下來。
回到住處,東邊有一間廂房早已空了出來,裡面擺開長長的几案,碾壓的輥子裝在案子的一頭,案子旁邊有裝漿糊的大桶和石灰石粉,幾把大棕刷子插在裡面。
幾個調來做這活計的婦人正坐着聊天,見到徐平進來,慌忙起來行禮。
讓兵士把整卷的紙放在長案上,徐平用蘸着漿糊的刷子蘸了石灰,輕輕在紙上塗抹。自己試了幾次,才把刷子交給婦人,讓她們照樣子做。
紙張刷好,將幹未乾的時候,引到案邊的輥子裡,一個兵士搖着搖把,另一個兵士接着紙張重新捲了起來。
制好一卷,徐平取來看了,上面塗抹不均勻,還有許多瑕疵,但已經比從前用的紙好了許多,能夠拿去印書了。事情沒有一次就做好的,只要摸清了步驟一點點改進就是,並不需要強求完美。
留兩個兵士在裡面壓紙,徐平讓另一個抱了紙,隨着自己出了門。
徐平住處的前院現在就是個大工廠,各種新奇東西都在這裡製造,挨着製紙房間的就是印刷的地方。
段雲潔帶着幾個人在房間裡面排版,男女都有,一樣都收拾得乾淨利落。宋朝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男女大防,更何況這裡夷漢雜居,沒人理那些只有極少數老夫子唸叨的東西,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不是徐平喜歡用段雲潔來幹這種事,實在是沒其他的人選。這樣一個偏僻小縣,讀書認字的人就不多,又認字又願意出來做工的窮苦人更加稀罕,連邕州城裡都沒有幾個。一般州縣印書都是固定的幾種通用教材,官吏指導着就能完成製版,像徐平這樣各種雜書都印,實際已遠超出邕州的能力。
好在有段雲潔,這人實在是聰明到了極點,尤其是這種精細活計,很多事情徐平講的時候都覺得麻煩,他卻一聽就懂,上手兩次就能精通,簡直天生就是幹這種事情的。
見徐平帶人進來,段雲潔起來行了禮,笑着低聲道:“一直沒有機會謝官人,多虧你擡舉,我爹終於改了京官,也算了了他一樁夙願。”
段方對改京官這事很執着,不然也不會下決心到昭州上任,說起來是州,那裡的條件可比如和縣更加惡劣。段方自負才學,少年爲官不能參加正常科舉考進士了,還下了幾年苦功要考制科,無論如何要搏一個出身。
宋朝的制科又稱大科,比常規科舉更加困難得多,尤其是在知識的廣度方面,幾乎到了變態的程度,絕頂聰明的人也要進行以十年計的專門訓練纔有指望。徐平兩世爲人,也從不敢打這一科的主意,實際上整個北宋,制科入三等的不過四人,其中一個是他這一屆的省元吳育,另一位就是蘇軾,還有範百祿和孔文仲。他們都是中了進士之後再考制科,也可見制科的地位,三等待遇就相當於狀元,一等二等只是備名,從不授人。
段方敢下這個決心,一是對自己才智自負,再一個就是心中的結。舉人在宋朝不是正式功名,算不得有出身,升遷處處受限,他哪怕是末等進士,改京官也不會等上這麼多年。
徐平對段雲潔道:“我們是同僚,這是份內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有些事情,記得的人自然會記得,健忘的人天天提也沒用。
把紙從兵士手裡取過來,徐平交給段雲潔:“這是今天新制的紙,你拿去試一試,看印出來的書效果如何,有沒有什麼要再改的地方。”
段雲潔接過,口中道:“這裡正好排好了一部《蒙求》,官人這樣說,就用這紙來試一試。”
教化民衆是徐平的本職,最近便排印一些開蒙的書,也算自己政績。
房間的裡面是一臺印刷機,依然是方版整版印,只是加了機構可以一個人完成所有工作,只能算是印刷機的雛形。這是徐平自己想出來的,他也沒見過真正的印刷機是什麼樣子,完全按照自己想的來,好在機械的東西大多能夠觸類旁通,用起來竟然不錯。
段雲潔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還以爲現在中原都是這樣印書,嘖嘖稱奇之餘,更加多了對遙遠中原的幻想。
交待過了,徐平出了房子,站在院子裡四面看看,各個房間裡都有人忙忙碌碌,一片繁榮的景象,輕輕呼了一口氣。
本來以他的性子,不想搞出太大的動靜,就像在中牟莊園裡一般,只要自己過得舒舒服服,興致來了就做點什麼,過逍遙自在的生活。然而自從出了忠州的事情,徐平反而下定了決心,在這偏遠鄉間建起一片錦繡天地。只要他這裡發展起來,廣南西路的州峒全聯合起來也保不住那小小的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