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徐平不可能向其他人解釋清楚這麼複雜的問題,沒有經歷過的事情,理解起來本就特別地麻煩。徐平只需要讓他們知道這根鏈條的邏輯,明白這樣的做法可行,獲得他們的支持就可以了。實踐是最好的老師,他們總會在執行過程中搞清楚。
李覯拿着酒壺沉吟了一會,才道:“也就是說,現錢入戶等,要想不算進戶等裡,便就要把錢存入錢莊。那什麼公司從錢莊裡借貸,錢莊由此坐吃利息。都漕,是不是這樣?”
“不錯,正是如此。還有一點,錢不存入錢莊,直接入股公司也是可以的,一樣不計入戶等當中。只是公司的錢,就不是隨便可以動用的了。要保證這一點,官府必須要掌控住公司裡錢的去向,要有人去查公司的賬目。年後,我便從三司勾院借幾個人來,教本路各州各縣查賬的方子。就是公司的賬,也要按官府定好的規矩來做。”
要讓公司的資金不隨便向個人手裡流動,必須要有制度保證,讓官府能夠監督資金的流動。由此要求官府必須有強大的審計能力,能夠監控整個社會的資金運作。徐平花了一年工夫在三司推行記賬手段的改進和審計手段的變革,到了收穫果實的時候了。
幾個人都低頭沉思,想着徐平所說的這一系列動作的意義和後果,房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火花在通紅的炭上爆開的聲音。
徐平搖了搖頭,夾着羊肉在鍋裡涮着,平靜着自己的心神。
熱的烈酒入肚,酒勁立即散開,很容易讓人興奮。徐平現在就是這樣,腦子裡轉着各種各樣的想法,雖然有點蒙,但思維卻異常地活躍。這樣的狀態,思想可以蹦出很多火花來,但邏輯思維能力下降,也更加容易異想天開。
企業或者就叫公司,再加上銀行,是商品經濟鏈條中關鍵的兩步。由公司代替單個人成爲社會經濟的單元,從而讓人的因素減少,資本更加獨立,可以大大加快商品經濟的腳步。而且實事求是地說,以這個年代的標準,徐平推出的政策並不算激進,最少比歷史上幾十年後的王安石變法緩和得多了。
當時戶等最初改革,地方官府爲了增加中上等戶的數量,專門派出公吏每家每戶去數房樑,去數磚瓦,連一隻雞下多少蛋都要計算。最厲害的時候,甚至家裡的鍋碗瓢盤有幾雙筷子都要做爲資產算進戶等裡。後來由於鬧得太亂,由呂惠卿提出“手實法”,即一切贏利性的固定資產,比如出租的房屋,耕種的的土地,各種磨房和渡船等等,才作爲分戶等的依據。即使如此,也還是不能遏制地方官府的慾望,你算贏利他們便就挑生意最好的一天或者一段時間算,渡船給你算到上面用了幾根釘子,錙銖必較。
宋朝是中國最能對內折騰的朝代,法令經常變更,而且由於中央集權特別強大,會一下子就捅到社會的最底層。雖然執行會變得荒腔走板,但總能強行推行下去。
在三司的時候,中書有呂夷簡牽制,有王曾壓着想平穩不折騰,徐平沒有辦法推行這些政策。現在到了地方,終於找到了突破口。利用戶等重定條例的機會,把社會上沉澱的資金逼出來,加入到即將開始的商品經濟大潮中。
按照律法,儲存現錢本來就違法,只是難於執行,而且沒有太多的意義,地方官府也沒有動力去推行。徐平現在只是給地方官府一個認真執行的理由,把社會上的現錢清查清楚了,便就會增加中上等戶的數量,自己更加容易做事,這跟他們的利益息息相關。
也不用怕這項政策推行下去會導致銅錢從京西路大規模地流出,私自攜帶大量銅錢一樣違法,算是走私。錢法最嚴厲的時候,就連開封城內帶銅錢出城門,超過數量一樣是犯法的,到了天聖年間才正式廢除這項禁令,但各州之間依然不許大量攜帶銅錢。也正是如此,不管什麼原因,出遠門必須把錢換成飛票或者金銀等輕貨,雖然會被收手續費,也只能如此。不僅僅是因爲銅錢難運,更因爲法律就是如此規定。
這個年代,銅錢並不是可以自由流通的貨幣,是有地域限制的,不然西川數路的鐵錢制度早已經崩潰。這些限制,給了徐平推行政策的方便。
李參最先打破沉默:“如此一來,錢入戶等,那民戶私藏現錢便就不違禁了?此事要政事堂下敕令同意才行,我們一路可沒有如此權限。”
徐平笑道:“難得糊塗,有的時候不要把事情算得那麼清楚。我們只要不再受理因爲私藏現錢的案子即可,禁令還是留在那裡。真到了不得不廢的那一天,自然而然就會從法令裡廢掉,政事堂說不定會主動下敕令呢。”
這話一出口,其他人都一起笑了起來,知道徐平是在打馬虎眼,本路的改革先推行下去。跟法令違背的政策,只是從執行方面下手,而不直接去廢除法令。這樣一來,地方州縣便就有了靈活性,也不會因爲法令變更而引起大的動盪,最主要是避免來自朝廷的阻力。
官場上做事本來就是這樣,怎麼可能完全按照律法來?就是按律法,怎麼解釋,怎麼去執行,歷年的詔書和敕令還有衝突呢。官員如果能力和經驗不足,會被公吏左右。胥吏地位那麼低,怎麼做到的?便就是在按例行事的時候,專門揀他們希望的條例出來,看你不順眼了便就揀根本做不到的條例,官員對條例不熟根本沒有辦法。
先易後難,從實事做起,用事實去說話,是徐平的基本原則。最好能夠先不要動現有的法令,等動社會發展到那一步,水到渠成,自然會有人去推動。自己掌握大局,何必去做這種容易引反彈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