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修所的官廳裡,徐平和賈憲兩人趴在桌子上,仔細地研究着賈憲的小冊子。
經過幾天的努力,徐平終於在這個系統裡補上了自己的知識。中國的數學系統有一套自己的公理理論,根據這套理論已經取得了很多成果,最少在這個年代,中國的數學是遙遙領先於全世界的。徐平要做的是把前世所學的知識補充融合到這個系統裡,而不是另起爐竈,因爲那完全沒有必要,這系統完善起來與前世的數學系統也沒有什麼差別。
在紙上把賈憲三角完整地畫出來,徐平一一解釋給賈憲聽。這個三角就是二項式的係數表,賈憲就是利用這一點來開高次方的。不過這個三角有更加廣闊的用途,是賈憲所沒有想到的,徐平剛好講給他聽,顯示自己仔細考慮過。
現在紙上徐平還是用的漢字,本來他也想改成前世所用的阿位伯數字,想想現在的人接受起來可能沒那麼快,還是等到以後慢慢來的好。
之所以選在編修所衙門,是因爲徐平要避嫌。司天監觀天象言天下禍福,很帶有些神秘色彩,爲了以防萬一,嚴禁他們與宗室和大臣交往,私下來往更是忌諱。雖然一直有人把這規定不當回事,請司天監官員回家算命算黃道吉日,朝廷也沒有重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審前朝規定,徐平卻沒有必要給別人這個把柄。
正在徐平與賈憲討論得熱烈的時候,王拱辰從外面進來。
見禮過了,王拱辰湊上來看了看徐平和賈憲討論的東西,撇撇嘴搖搖頭,無奈地坐到了一邊。雖然是狀元,王拱辰對這些東西卻一竅不通。
與賈憲討論了一會,兩人分別坐下休息,喝口茶歇口氣。
這個時候徐平才問王拱辰:“君貺,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情?”
王拱辰站起身來,把手裡拿着兩本書放在徐平的案几上:“這是國子監和都進奏院新印出來的,副使,你看看人家上面寫的,都是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再看看我們三司印的書,有用是有用,可不顯自己的功勞啊!”
徐平笑着拿起兩本書來翻了翻,沒有說話。
從第一次印《錢法類書》,徐平就把它辦成了半月刊,每月印製兩次。因爲鐵錢正在試用階段,錢法的討論暫告一段落,最近集中到了西川交子和飛錢業務上。現在這書也從最初的徐平找三司官員和館閣成員約稿,發展到了兩制詞臣參與,更有不少地方官員也讓進奏院帶自己的稿子來,討論得越來越深入。
歐陽修的那篇關於錢法的文章徐平還是在上面登了,不過跟其他注重實際的文章比起來,有些顯眼,也沒有其他人跟進,讓歐陽修有些失落。
范仲淹判國子監後,歐陽修等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沒過幾天,他們就決心照着三司的樣子自己也辦一本叢書,以國子監的名義出。
國子監本就是最大的出書機構之一,而且校勘精良,印刷精美,口碑極佳,是市面上當之無愧的名牌產品。最關鍵的就是國子監有館閣做後盾,那裡高人云集,他們校出來的書極少出錯,是難得的佳本。就連國外的使節來了,國子監圖書也是他們最大宗的走私物品,尤以高麗使節爲最,他們每到東京就千方百計蒐羅國子監出的圖書。
這個時候是禁止帶這些書籍出境的,不過使節盤不嚴。
國子監出的第一本,全是關於儒家經籍的新解新注,都出自名家手筆,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打出了名聲。第二本起,便開始有了對朝政的批評,矛頭直指呂夷簡。呂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指桑罵槐。文人對經書上的一句話都能解出一百種意思來,這話背後的意思哪個還看不出來?
沒幾天,都進奏院便在《進奏院報》後面跟了一本小書,用的是各級官員所寫,以介紹政績爲名,實際上是爲呂夷簡一黨辨解。
都進奏院名義上是隸在樞密院名下的,事關機密,不能讓外臣插手,算是原來的樞密院屬於內朝一部分留下的痕跡。現在的樞密使張士遜本來就是呂夷簡一黨,利用權柄做這樣一件事輕而易舉。這也是呂夷簡的風格,做事情不自己出面。
國子監和都進奏院人手又足,手裡的公使錢也充裕,基本都是五天出一本,比三司刻書局的出書效率高多了。
這種情況本就在徐平的意料之中,只要自己開了這個頭,必然會有大臣跟上利用。不要說專門刻書,以前的《進奏院報》還被宰執插手爲自己造聲勢呢。
《進奏院報》就是唐朝時的邸報,取消了藩鎮節度使,太宗時候原來藩鎮的駐京機構便改成了都進奏院,改爲由朝廷掌控。幾乎朝廷的所有大事都會在報上登出來,甚至連皇上的日常活動都會刊載,讓在京外地方的臣僚知道朝廷的基本情況。
有這個現成的發行渠道,都進奏院發行叢書比國子監都方便。
徐平對這兩家的動作視而不見,編修所的其他官員可覺得憤憤不平。本來是三司最先發行叢書的,而且費了不少心力,不成想最後被別人搶了風頭。
搶風頭也就罷了,看看他們上面的文章,真正對於現實有用的文字很少,國子監專注於攻擊呂夷簡,順便標榜自己是學術正宗。都進奏院則基本是節選最能彰顯呂夷簡一黨功績的事蹟,寫文讚揚,毫不避諱。
有這兩家比着,三司刻書局明顯吃力不討好嗎!
徐平對有些悶悶不樂的王拱辰道:“不要去跟別人比,我們做好自己就好。現在是國子監和都進奏院印書,過幾天御史臺忍不住了也印才嚇人呢。每個衙門都有自己的事,印書當然也是印自己衙門的職事,沒必要多想。“
王拱辰道:“可他們都是爲自己表功啊,我們爲什麼不行?”
“功勞不是想表就能表出來的,他們又不是審官院。放心好了,該是自己的功勞跑不掉,沒有的功勞也吹不出來。”
雖然嘴上這樣勸王拱辰,但徐平不參與那兩家的宣傳戰,還是因爲三司現在基本超脫於兩黨外,他們要鬥便讓他們鬥,自己沒必要攙和進去。自己沒有靠山,在官場上也沒有根基,這種漩渦就要遠遠躲開。除非真地到了有一天,徐平的相對份量足夠重了,纔可以加入進去,發出自己的聲音。
在官場上生存,要學會的首先是隱忍,徐平越來越明白這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