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站起身來,在桌旁來回走了兩步,沉聲道:“在老夫看來,什麼重定戶等,牛不計入戶等財產,都是瞎折騰,沒半分用處!”
徐平已經儘量讓自己心平氣和,此時還是有些動氣,不由問道:“相公如何這樣說?”
李迪轉過身來,看着徐平問道:“徐龍圖,你知不知道定戶等最大的用處是什麼?”
“百姓中上等之戶不過佔總數的不足一成,但天下之財卻有七成在他們手裡。若是不定戶等,稅賦差役便就落到下等貧窮民戶身上,未免不均!”
“不錯啊,定戶等本來就是讓地方官府抑制豪強,貧苦百姓也有條活路。既然如此又何必定得那麼細?只要藉着戶等把差役科配攤到大戶身上就是。你分得細了,到時州縣主官只能按規例做事,束手束腳,不成胥吏了?”
徐平道:“按規例做事有什麼錯?”
這話出口,徐平自己的心裡也覺得有些沒底。既然有官吏的分別,自然就有不同的要求,只會一切循例的官員是被士大夫鄙視的,做官講的是開創之功。公吏則完全相反,要求的就是循規蹈矩,完全按照規例做事,一有逾越就是大錯。
官員講究無功就是過,吏員則是無過就是功,不同的人羣有不同的定位。
自然而然的,銳意進取的官員會反對一切都有成例,前人處理的方式又不一定對,憑什麼自己有更好的辦法發揮不出來。呂夷簡成爲衆矢之的,固然是因爲他拉幫結派,同時也與他定下規例,用規例鞏固自己的地位有關。
州官縣官就是一方諸侯,朝廷只管提出要求就是,你管他怎麼施政呢。有功就賞,有過就罰,平時上級少指手劃腳的,官小未必施政水平就低了。
李迪是傳統的士大夫,一聽徐平要詳細定下規例,本能地就反對。聖賢書中自然有治世救人的道理,讀書人做官,哪來那麼多規矩。
看着徐平的樣子,李迪冷哼一聲:“我們讀書人,以大道佐君王,治天下,什麼事都按照成例來,那不把自己當成老吏了?徐龍圖,此事你再仔細斟酌!”
徐平咳嗽一聲,理了理自己的思緒,才道:“相公,話也不能這麼說。若是定戶等沒有成例,一家今年是上戶,明年成了中戶,終規是不妥。去核算財產的,都是胥吏!”
“一家,或者幾家之錯,又有什麼?不影響大局!再者說了,去做事的是胥吏,定規矩的卻是州縣主官,他們自然會按各州縣民情來定!——我說,重定這些有什麼用?”
“相公,戶等以定民之貧富,讓差役科配先富後貧,避免民不聊生,此是一。再一個藉着哪些算定戶等之財裡,哪些不錯,可以調節民間財富的流向,讓百姓置辦那些可以生出更多財富的資產。比如剛纔說的耕牛,不算進民戶資產裡,那麼必然養牛會多。養牛的多了,自然耕種之時就可以節省人力,可以耕種更多的土地,產更多的糧食,是也不是?”
“無稽之談!天下之財有定數,不在這裡就在那裡,你想調節到哪裡去?天下財富要麼在官,要麼在民,不在富民手裡,就是貧民手裡。只要定死了除非特例,差役和科配只能攤到上等和中等戶頭上,便就天下太平。徐龍圖,你若是隻做些無用的事,我也不會來說你。但你一重分戶等,民間擾動,幾年不得太平,如何使得?”
徐平沉聲道:“相公是認爲,重定劃戶等的規例沒用了?”
“不只是沒用,反而是有害,民間不得安寧!”
徐平站起身來,對李迪道:“那好,轉運司下來的公文,只是讓各州縣上書狀審明自己的意見。相公既然認爲是沒用且有害,就這樣在書狀上寫明,回覆轉運使司即可。此事我也做不得主,到時各州也不會都用一樣的標準,相公治下的孟州不變即可!”
李迪見徐平的面色鐵青,語氣緩和了一些:“你如此說,還算孺子可教,不像有的年輕人一股牛脾氣。讓各州自己參詳,這樣還差不多。”
“不過,相公,話我可是說在前面,到時候一年一考,我可不是隻按着各州與往年比較,每州還要跟本路的其他州比較,每縣也要與本州的其他縣比較。”
聽了這話,李迪不由笑了起來:“你是哪裡來的自信,按着你說的話就能治好州縣!老夫爲官數十年,還會在意你怎麼樣考較!——哈哈,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一邊說着,李迪一邊笑着搖頭踱步,顯然是認爲徐平在說笑話。
徐平哪裡有閒心跟他講笑話,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理論上講不通,只能用事實來說服這些人。轉運使沒有行政權限,李迪硬抗着不執行自己的政策也拿他沒辦法,與其到時那樣鬧得難堪,不如就各走各的路。不能夠把京西路的經濟提振上去是徐平沒本事,便如果真做出功績來,單留下一個孟州,轉運使的監察權就讓徐平有話說了。
堂堂前宰相,曾爲帝師,如果真弄出一個考評最差,看李迪的老臉放哪裡去。
此時州縣官員的考覈,一般都是取前面三五年的一個平均值,立爲祖額。本年超過了這個祖額便爲合格,一成以上按規例或升官或減磨勘年限。如果沒有達到祖額,在九成以下便要受罰,一般都是延展磨勘年數。差距在一成以內,不獎不罰,是合理誤差。
比較法很少用,歷史上在王安石變法時曾廣泛推行,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末位淘汰制。州縣的考覈不僅是與祖額比,還與周圍的州縣比,最差的一個免職。經濟的發展受很多因素的制約,比較法簡單粗暴,是非常坑人的,容易出現地方官竭澤而漁,透支地方經濟潛力的情況,尤其是不利於一些長久政策的推行。
徐平當然不會採用末位淘汰制,但爲了鼓勵隨着自己做事的官員,必然要把京西路的知州分出個三六九等來。每年一考,這些就是他們以後在官場上的晉身之階。
與李迪談不攏,徐平便就告辭,回到前面官衙,主持稽查孟州的公務。
州里的錢糧主在是通判在管,在籤判和錄事參軍那裡看過了刑獄,見並沒有什麼大案和疑案,徐平便就到了通判廳裡。
此時李參安坐在自己的案後,看着廳裡各案的公吏忙忙碌碌,整理着各種備稽查的公文賬籍。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裡清楚,這一年來李參兢兢業業,沒什麼把柄好讓別人抓,心裡自然坦然,並不覺得緊張。
見到徐平過來,李參忙起身行禮。
徐平點頭:“讓他們去忙吧,我們坐下說話。”
李參謝過,吩咐公吏上了茶來。
喝過茶,徐平想了想才道:“剛纔見知州李相公,他——不同意重定如何劃分戶等,認爲一是無用,二是擾動民間。你是如何想的?”
李參苦笑:“都漕,下官自然是按知州相公的吩咐做事,又能如何想?”
徐平笑了笑:“你不用緊張,我不是來離間你們知通關係。剛纔與李相公說定,此次重定戶等的事情,孟州不參與其中。現在問你,只是聽聽你的想法,沒有其他意思。當然了其他州都有大變,事務自然就會多起來,孟州事少,到時少不了要你到其他州去做事。”
“孟州不參與其中嗎?”李參有些失望,“都漕有事吩咐,下官用心做就是。”
李參與徐平接觸較多,心裡認爲按照他說的做,必然是能夠做出些成績來。李參本來就是恩蔭出身,需要這些實打實的政績升遷,此時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不過李迪定下來的事情,他只好照做,朝裡沒人,沒有跟知州對着幹的底氣。
“先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吧,我好心裡有數。到冬天修完了河,來年京西路必然會有大變,臨時的事情也多,免不了從州縣調人。”
李參斟酌再三,才道:“下官以爲,上次在洛陽城裡,都漕說的都有道理。若是真按照計劃好的做下來,京西路的錢糧兩三年內能增加一大截,當然是好事。”
“有你這句話就行!來年一開春,黃河兩岸的閒田會由營田務派人來開墾,你先清查一下孟州境內的畝數,做好準備。記着是閒田,要連成大片的,千萬不要把民間在耕種的土地算進來,以免引起糾紛。”
李參恭聲道:“下官明白,過兩天就安排人去做。”
“營田務開田,主要是種棉花,跟稻麥輪作。一旦把地方劃給他們,地方上便就不能插手了,只能等收穫的時候分你們該得的那一份。稻麥是糧,棉花由三司和轉運使司統一收買,都是現錢。這一點你要清楚,心裡有數。”
徐平本來是想是由轉運使司來主導棉花從收購到製成棉布的所有環節,想來想去不太合適,收購運輸還是放在三司鋪子裡,包括棉布的發賣。不然的話,地方上掌握的經濟權力就太大了,自己一離開京西路,肯定要生出無數事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