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克明雖然不喜歡徐平又臭又硬的態度,終究也不敢拿朝廷大事開玩笑,自己不去如和縣,卻把縣下巡檢寨裡的駐軍更換了。朱宗平由縣屬巡檢改爲本州巡檢,移往邕州城北金城驛駐紮,那裡正守着崑崙關下來的要道,檢查來往商旅的任務也重。原在金城驛駐紮的張榮巡檢移往如何縣,改爲州屬,不再隸在如和縣管下,加強如和縣周圍的軍事力量。
張榮屬下二百多人,半個指揮,並不是廣西本路廂軍,而是從福建路調來這裡,戰鬥力強得多。自太祖時代立下規矩,禁軍每年更戍,讓士卒在路上習勞苦,保持戰力。南方禁軍稀少,很多任務便由廂軍代替,於是出現了更戍廂軍,制度與禁軍相差不大,不過朝廷養起來便宜得多,規模越來越大。邕州的更戍廂軍基本都是來自福建,兩地地理環境相似,氣候相仿,士卒到了這裡能夠適應,不至於水土不服失去戰鬥力。
徐平和曹克明忙忙碌碌,忠州的黃承祥並沒有什麼動靜,安安靜靜地過了一個多月,緊張的榨糖季就這麼過去了。收成出乎意料,共製出了白糖一百六十多萬斤,黃糖三十多萬斤,幾乎相當於一百萬貫的貨了。如此大量的貨物集中上市,徐平也知道必然會引起價格的急劇下跌,不過那是以後的事,只要這裡的產量上升跑贏價格跌幅,對本州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浙東和川蜀的蔗糖產業就會面臨危機,那就不是他關心的了,產業向優勢地區集中才是正常的。甘蔗是碳四作物,光合作用強烈,本就適合生長於熱帶炎熱地區,對土地肥力反而要求不高。生長期間所需養分九成來自於光和水,一成才關乎土地的貧瘠,正適合於邕州屬下土地肥力不高的石灰岩地形。兩浙和川蜀一帶土地肥沃,還是老老實實種糧食得好。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黃老三鑽在山林裡,捏着一支小弓找尋自己能夠獵到手的小動物。清晨的露水撲簌簌的從樹葉上鑽到自己身上,不一會就把衣服澆得溼透,緊繃繃在皮膚上。
正在黃老三聚精會神尋找的時候,山下突然傳來馬騎聲,不大一會亂糟糟的人語聲跟着傳來,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突兀。
撥開樹枝,黃老三探出頭去,就看到路上行來一隊人馬,當先一個人坐在馬上,四十多歲,長得山裡人罕見的白白胖胖。他的身後是十幾個騎士,俱刀挎刀拿弓,身材健壯。後面呼啦啦地跟着幾百個人,有的拿着長刀藤牌,有的扛着長矛,呼喝着快步前進。
一個騎士在馬上東張西望,遠遠看見路邊山上有人影閃,搭箭開弓,嗖地一箭直向黃老三射來。
黃老三嚇了一跳,撲在地上,藉着茂密的樹林快步跑開,躲藏起來。
騎士啐了一口:“不知什麼鼠輩,敢在山上張我們!”
白胖中年人道:“不定是哪個山民在這裡打獵,這山裡獐啊鹿的不少,打獵的人多。回去得立個規矩了,沒有州里許可不得進山,山裡的東西都是山神賜給我家的,這幫奴僕打了也不上供,平白便宜他們。”
一邊說着,一羣人繼續前行。
黃老三跑出一百多步才停下來,長出了一口氣自語道:“前邊騎馬的不是黃知州?他果然帶人向如和縣去了,徐官人讓我在這裡路上守着,果然有先見之明,不然說不定就要吃黃知州這一個虧。”
黃老三是黃天標的族人,早已融入瞭如和縣的治理之下,脫離了山民的身份,也擺脫了蠻酋的管束。
黃老三名字雖然帶個老字,實際才二十多歲,一點也不老,那只是他們族裡起名的風俗。現在他在縣裡除了種甘蔗,還被抽出來做了鄉兵,由於熟悉地形,被徐平派來監視忠州的動靜。自得了曹克明的警告,徐平不敢怠慢,除了組織鄉兵訓練,還在忠州到如和縣的路上安排了眼線。
平靜下心神,黃老三從懷裡小心取出一枝竹管,拔下堵頭,掏出火摺子使勁吹亮了,湊到露出來的捻線上。
捻線一遇火,嗤嗤地燃了起來。
黃老三繃着臉,死死盯着燃燒的捻線,捏着竹筒的手不停發抖。徐官人就交給他這一項任務,發現忠州兵馬就把竹筒發出去,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哪怕打得屍山血海也與他無關。就這麼一點小事,他黃老三就牢牢地佔了頭功,徐官人許給了他一貫足錢,哪敢有一絲怠慢。
捻線燃完,竹筒裡猛地冒出一股黑煙,從黃老三手裡飛了出去,直飛到半空中看不見了,才“呯”地爆了開來。爆炸聲在山谷裡遠遠傳出去,帶着陣陣迴響,天空裡也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花朵。
山谷里正在前行的黃承祥停下馬,擡頭看空中,煙花卻早已不見了,只有朵朵白雲在空中飄蕩。
“作怪,是什麼聲音如此響?這麼好的天氣難不成是打雷?”
先前射箭的騎士擡着頭,疑惑不解地道。
黃承祥卻道:“定是剛纔那個打獵的山民驚動了山神,發出動靜來嚇一嚇他!回去就立規矩,再也不許他們隨便在山裡亂來!”
討論一回,幾個人也說不出頭緒,一行人繼續前行。
走不了多遠,卻聽見前面又傳來一聲爆響,而後竟是連綿不絕。
這種初級火箭雖然是火藥的最簡單應用,還是超出了時代,這些幾輩子都窩在大山裡的蠻民如何見過,只是疑神疑鬼,小心前行。
自忠州往如和縣要走二十多裡山路,幾百人走走停停,最少要用大半天的時間才能走出大山,如和縣上下卻早已得了他們的消息。
巡檢寨裡,張榮披掛整齊,吩咐手下到寨牆上迎敵,又對身邊的親兵道:“你們兩個一人去縣裡知會徐通判,不要着了蠻人的道。另一個騎快馬去古萬寨,請那裡彭知寨派人來這裡增援,讓蠻人有來無回!”
兩個親兵領命去了。
張榮站在原地心裡思量,忠州蠻人據說有五百多家丁兵,也不知這次帶了多少人出來。如果人少,憑自己手下二百多人就可以出去迎戰,若是抓了蠻酋回來,也是大功一件。就怕來的人多,受了挫折反而不好。
張榮與朱宗平不同,雖然同是巡檢,朱宗平是維持地方治安的,主要工作是查過往商旅,防止有人攜帶違禁品,其次纔是震懾地方。張榮雖然也屬於廂軍序列,卻是正經八百的戰兵,多次進宜州鎮壓蠻人鬧事,更戍也是調往荊湖兩路,面對勢力強大的撫水蠻和梅山蠻。而對蠻人生事,朱宗平想的只是息事寧人,張榮的第一反應卻是開戰,不開戰他哪來的戰功,不打仗把們這些人從福建調來幹嗎。來的時候曹知州也說的明白,現在的如和縣裡有價值近百萬貫的貨物,絕不允許任何蠻人進入縣境,別說一個小小忠州,就是交趾軍隊打來了也必須頂住。在錢的面前,撫綏兩個字沒人再敢提起。
一百萬貫是個什麼概念?中央三司最近幾年的財政缺口基本在六十萬貫至八十萬貫之間,爲了這幾十萬貫錢,三司使年年厚着臉皮向皇上借錢,拿了人家的手軟,在皇上面前說話就不硬氣。能把這個缺口補上,三司使在朝廷裡敢硬頂所有宰執,誰敢息事寧人,先把錢變出來再說。
自忠州到巡檢寨約近四十里,全是山路,而如和縣到這裡只有二十多里路,一馬平川。
剛過了中午,張榮還沒見到黃承祥的影子,徐平帶着人已經到了。
看着徐平身後整整齊齊的近千人隊伍,巡檢寨上的張榮吸了口氣。他知道如和縣的底細,千把人幾乎是拉出了所有丁壯,實在是無法理解徐通判怎麼做到了這一點,大宋可沒幾個地方有這種動員效率。
見徐平面對山口慢慢擺開隊伍,張榮下了寨樓,開始集合隊伍。他已經看出來,徐通判只怕是不準備讓黃承祥回忠州了。
徐平騎在馬上,看着面前雲霧蒸騰的羣山,還有兩山對峙的那一條山谷,眯起了眼睛。如和縣這裡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本來以爲黃承祥不會出來找麻煩了,卻還是小看了這蠻酋的膽子。得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讓他有如此的信心,面對一個全面佈防的縣還敢出來訛詐。
這半年多來,徐平已經把如和縣屬下所有的人口都組織起來,形成了他前世那樣的隊、組半軍事化編制,組成了民兵,此時更普遍的叫法爲鄉兵或土兵。所有丁壯都經歷了兩個多月的軍事訓練,雖然時間並不集中,也保證了每個人都有了最起碼的軍事素養。別說一個小小的忠州,邕州屬下任何一個州都沒有實力來攻打如和縣,除非是數州聯合。
徐平的身邊,段方板着面孔,眼睛裡卻微微有淚花在閃爍。他放棄了自己的前程,忍受近二十年的孤獨,只是爲了在這裡等一個人,爲了一個渺茫到幾乎不可能的希望。今天,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自己走出了大山,把腦袋伸到了他的刀底下,他能抓住這個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