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徐平與張逸兩人閒談的時候,差役忽然來報,外面文彥博急着見徐平。
徐平吃了一驚,急匆匆向張逸告辭,快步出了開封府。
只見文彥博在府外的大樹下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
見到徐平出來,文彥博快步上前行禮,口中道:“省主,大事不好!”
徐平不想讓一邊的張逸看笑話,對文彥博道:“如今天下太平,能有什麼大事?我們一起回衙門,有什麼事情慢慢說。”
文彥博看了看張逸,欲言又止,嘆了口氣,隨着徐平離了開封府衙。
到了御街上,走不多遠,文彥博再也忍不住,到徐平身邊拱手道:“省主,此事耽誤不得!鄭提舉因爲發現京師銀行有不合規的事,跟他們起了衝突,要帶兵圍了銀行呢!”
“什麼?!”徐平吃了一驚,瞪着眼睛看着文彥博。“發兵圍銀行?誰給他的膽子!”
文彥博雙手一攤:“鄭提舉發了狠,非要拿京師銀行的人問罪,已經帶着兵去了——”
徐平只覺得腦袋發矇,有些跟不上這個年代的節奏了。審計司一個查賬的機構,鄭戩還真是御史臺了,還帶兵圍銀行,御史臺也不敢這麼做事啊!三司確實有兵,但那都是有具體的職事,不是做工程的,就是看管各種倉庫押運貨物的,什時候還管拿人了。
不管怠慢,讓文彥博頭前帶路,徐平吩咐譚虎帶了十幾個騎馬的精幹兵士,與自己一起去攔住鄭戩。這事情要是讓鄭戩做出來,那可是開了一個壞頭,審計司能不能存在下去都成問題。查賬本來就惹人忌恨,再能隨便拿人那還了得!更何況銀行是什麼地方,那裡是管錢的所在,是能夠隨便帶兵圍的?被他們隨便栽點贓,就吃不了兜着走。
京師銀行總部開在東華門外,緊靠着皇宮,方便趙禎不時過問,開封府衙則在皇城南的御街西邊。不是宰相,非有特旨沒人能在皇城騎馬,徐平一行只能向東繞過皇城,一路急行,趕往東華門。轉過東角樓,潘樓向北二三百步的地方,終於追上了鄭戩。
鄭戩騎在馬上,滿臉通紅,青筋都爆了出來,正帶着三十多個三司廂軍向北急行。看那架勢,不是去救火,就是趕着去打仗。
徐平和文彥博越過步行的廂軍,趕到隊伍前面,高聲對鄭戩道:“天休,你這是做什麼?”
見是徐平到來,鄭戩急忙止住隊伍,下馬行禮,道:“報省主,京師銀行鄭提舉等人不按規例行事。我前去查賬,百般阻撓,還出言無狀。審計司新立,如何能夠不立威!”
徐平愣了一下,才道:“你想怎麼立威?帶着兵去立威?你這才幾個人!東華門不遠就是禁軍大營,你不怕他們把你抓起來!不要胡鬧,先帶人回去,我們商量再說!”
鄭戩抗聲道:“審計司勾稽天下錢糧,京師銀行幾個膽子,敢公然抗命!”
徐平嘆了口氣道:“你這審計司只是查賬的,不是辦案的,不是御史臺,更加不是審刑院!好了,先讓兵士回去,皇城外面,你公然帶兵而行,有幾個腦袋!有什麼事情,慢慢跟我說,我們商量了再做決定。”
雖然有些不願,終究是不能違抗徐平的命令,鄭戩讓帶兵的廂軍回去,只留了幾個自己的隨從。這裡是敏感地帶,這麼一會功夫,徐平就看到皇城司的人在旁邊探頭探腦。
“唉,”徐平對着鄭戩嘆了口氣。“那邊不遠是潘樓,我們到裡面喝一杯酒,有什麼事情你跟我細細說清楚。天休,你記着,審計司不管發現什麼,都只能上報,不能查案!”
鄭戩顯然不服氣,發現了情弊,當然就要詳查。衙門哪裡有老老實實讓你查的?不用點手段,怎麼能夠查得下去。自己帶兵只是控制場面,要不是真地要拿人。
到了潘樓,徐平找了一間安靜的小閣子,讓小廝上酒菜來,與鄭戩和文彥博坐了。
見鄭戩並沒有心飲酒,徐平道:“這裡沒有外人,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文彥博拱手:“還是讓我來替提舉說吧。前兩日我們聽到風聲,說是開封城裡有人勾結權貴人家,虛開了不知做什麼的公司。這些公司只做一件事,就是從京師銀行貸錢出來。”
徐平奇道:“他們不做生意,貸錢做什麼?須知從銀行貸錢是有利息的。”
“從銀行貸錢的利息雖然比存錢高上幾倍,但年利還是不過一成,與市面上放貸的比起來,低得不能再低了。這些人從銀行貸了錢出來,便就放給城裡的質庫。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收多少年利,但想來是比銀行高得多了。當時定銀行規例的時候,曾經明令不許貸給這些沒有實際交易的公司,貸款額度要跟交易量掛鉤的。京師銀行如此做,明顯是不合規例,我們得了消息自然是要去查。誰想京師銀行的鄭提舉堅稱他們沒有違規做事,審計司是小題大做,而且京師銀行也不屬三司所管,我們查他沒有道理。雙方越說越僵,鄭提舉越說覺得他們必然有鬼,便就回到衙門點了兵士——”
“等等!”徐平止住文彥博的話,“你是說,有人虛開公司從銀行騙貸款?”
文彥博想了一會,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人才啊——”徐平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罵。銀行纔開多久,就有人鑽空子了。不過想想也不奇怪,殺頭的買賣沒人做,賺錢的方法總有人絞盡腦汁想出來。
不誇張地說,用不了多久,各種各樣靠着銀行賺錢的方法,不管是合法合規的,還是招搖撞騙的,就都會一一被髮明出來。在這一點上,要相信人類的智慧,如果這也算是智慧的話。後人覺得古人沒見識想不到的方法,實際上只是錯覺,要麼就是他們想到了只是沒流傳下來,要麼就是當時的條件不允許。只要條件具備了,各種點子都會冒出來。徐平越來越相信這一點,明白自己要做的只是搭起舞臺,這個年代的人自己會上去唱戲。
銀行是利用存貸息差賺錢,這種騙貸的公司則是利用銀行貸款的息差和社會借款的息差來賺錢,裡面的關鍵,是從事這一行業的人能夠控制住社會貸款的風險成本。如果不能夠做到這一點,就只能是單純的騙子,那樣問題就好解決了。
如果他們真能控制住社會貸款的風險成本呢?那樣問題就複雜了。現在的條件下,他們幫着京師銀行解決了放款的難題,就不愁沒有人爲他們說話。
什麼樣的人有那麼大的能量,可以控制住社會放貸的風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