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的功能是什麼?流通手段和儲存手段這兩項大家已經見識到了,今年京西路大量棉布上市,立即造成了銅錢的短缺,便就是流通手段不足了。還有重要的一項,便就是作爲價值尺度,這個年代還沒有清醒的認識。
自然農業經濟爲主,商業只是一種補充,貨幣的價值尺度的功用顯得不那麼重要。沒有貨幣,也還可以使用糧食,使用絹帛作爲價值尺度。唐朝曾經一度以絹帛爲主,直接與銅錢掛鉤,作爲貨幣的一部分。不但沒有引起混亂,還有效地控制了因爲發行重寶大錢造成的混亂局面。只有在商品經濟條件下,貨幣的價值尺度作用纔不可或缺。
今年之所以棉布大量上市之後從地方到中央有各種不適應,甚至引起了某種程度的混亂,便就是因爲棉布從一開始就是商品化生產,市場化交易的。如此大的規模,集中對原來的自然經濟進行衝擊,能夠平安無事纔是怪事。
這正是徐平的目的,他就是要用商品經濟來衝擊自然經濟,讓商品經濟從此擺脫舊的束縛,成爲社會的主流。這次衝擊越激烈,給全國官員的印象就越深刻,就越能逼迫他們去適應新的事物,想新的辦法。只要適應商品經濟的新的制度由此建立起來,從此之後便就不可逆轉,新的時代必將到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呂夷簡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種革命性的變化,還固執地堅持着舊有的軌道。按照舊的眼光來看,棉布生意的紅火併沒有經朝廷帶來多少錢糧,增收的錢只是留在賬面上,賬面上的一切不都是虛的嗎?與這虛的錢比,現在的麻煩纔是實在的。
這一切麻煩,都是徐平在京西路任性妄爲帶來的,剛好王曾竟然還給徐平說話,那就一起壓制住,對自己有無窮的好處。這兩年呂夷簡順風順水,對朝政的控制能力比徐平在京城的時候不知道強了多少,他最不想的就是改變。照現在發展下去,就連王曾也很快就會邊緣化,呂夷簡的地位將穩如磐石。
當年徐平在京城任鹽鐵副使的時候,反對變革的是王曾,因爲皇上剛剛新政,政治經驗不足,年輕人又衝動,京師重地亂改革容易惹出亂子來。現在徐平是在京西路,變革的危害就不如以前那樣大了,王曾的態度也就變得寬容。
而呂夷簡剛剛開始掌握朝政,新的變革對他的衝擊最大,任何稍大一點的變革都是他不允許的。不管是推廣錢莊新政,還是稱提絹帛,都要衝擊現在官員的考課,也就從而影響了官員的晉升。這是呂夷簡所不允許的,人事權在他眼裡是重中之重。
見殿中氣氛凝重,趙禎輕咳一聲:“徐平在京西路所爲,算不是孟浪,現在的麻煩,終究還是錢太多了引起的煩惱,算不上什麼大事。今年京西路棉布以億萬計,這都是實打實的功績,也不能說沒有見到錢糧嗎。因爲棉布銷售,就連開封府收的,商稅也比往年多了不少,這些天下還是看在眼裡的。只是天下銅錢有數,一下子多出這麼多棉布來換錢,顯得錢少了而已。今天所議,單論這一點。”
呂夷簡捧笏道:“陛下所言極是,徐平爲陛下所知,一心要做出些事情來,意圖總是好的。但是終究年輕,做事情有些分不清輕重。棉布是好物,但一下子億萬貫這樣賣,天下如何受得了?依臣之見,還是一步一步地來,慢慢增加方爲上策。”
趙禎見王曾沒有說話,只好對呂夷簡道:“不知相公有何良策?”
呂夷簡道:“棉布上市,一是壓住了絹帛的價格。而絹帛與銅錢一樣都是天下根本,一旦價格突然變動,進野無不震動。二是棉布與絹帛和苧布大有不同,絹帛苧布俱是產於民戶,朝廷收賦稅而入府庫,本不用錢。絹帛入府庫,存着可以當錢用,放出去則可以收民間銅錢入府庫,是兩利之舉。而棉布所用棉花產於營田務,布紡織於河南府各場務,一切都與百姓無關。這中間處處用錢,哪怕棉布沒有天下絹帛數量之十一,需要的錢卻遠非絹帛可比。今年京西路產了多少棉布?相較於兩稅自然是多,但對於天下所產絹帛苧布,數目又不值一提。數目不大,卻用錢鉅萬,顯然中間有不對的地方。”
宋綬在一邊道:“呂相公此言甚是有道理!其實僅從數量來看,棉布還遠遠不能與絹帛和苧布相比。徐平曾在邕州,邕州的苧布也同樣流佈天下,可什麼時候聽說過因爲苧布賣出來的數量太多缺錢過?依臣之見,此中必有蹊蹺!聽說京西路從營田務賣棉花,到紡紗場出紗,織場出布,染場染色,一色全部都用銅錢結算,跟以前大大不同。以前不管是絹帛還是苧布,布匹本身就是錢,沒聽說要換成銅錢過。正是因爲京西路從一開始就不允許棉布當錢使用,才動輒用錢鉅萬,造成今日之困境。”
這話其實已經開始慢慢說到了事情的關鍵,徐平要搞商品經濟,從一開始就把棉布當貨幣的可能性斷絕了,這條產業鏈才需要巨量的銅錢。如果棉布跟布帛一樣也當貨幣,則中間環節需要的銅錢就會大量減少。外路州軍貿易的時候,如果允許用布帛交換,保留一部分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也不會造成如此大的銅錢缺口。
但是那樣一來,與徐平的初衷就相差甚遠,最後又成了一筆說不清楚的糊塗賬。棉布的生產鏈條被原來的自然經濟吸收進去,商品經濟的鏈條便就很難建立起來了。
宋綬的話說完,晏殊等人紛紛點頭,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如果棉布產業是慢慢起來的,逐漸形成與原有布帛固定的兌換比例,便不會對原有的經濟體系衝擊這麼劇烈,哪裡來現在這麼多事?這樣講起來,確實是徐平行事太激進了。
趙禎心裡也覺得這話有道理,心裡對徐平的信任不由有些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