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鋪子的大門,先見一座兩層的樓房立在眼前,佔地極廣。雖然沒有巍峨威嚴的官家氣象,卻自有一種厚重樸實的踏實感覺。
曾公亮的弟弟指着樓房上的掛的匾額道:“哥哥,這樓裡的東西只怕不是我們要買的,還是到那邊看看。”
曾公亮見匾額上寫着十二個大字:“日用百貨,酒茶糖醋,精品五金”。想了一想對弟弟道:“也說不定,裡面也賣什麼五金,不正是我們要買的輕貨?”
“哥哥唉,五金是輕貨不錯,可哪裡不能買,又何必跑到這裡來?我們到這鋪子,不是要買在外面買不到的東西嗎?何必去買那些!”
曾公亮想想也是,便帶着弟弟和僕人不進樓房,向着一邊走去。
所謂五金,即是黃金、白銀、赤銅、青鉛和黑鐵,貴重程度依次降低。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用途最廣的五種金屬,也正合五行,用來指代所有的金屬類物品。不過直到這個年代,用五金製成的日用物品都很珍貴,並不是平常百姓日常能用的。
不過這匾額上面的所謂“精品五金”,卻是徐平提出來的,用的是他前世小五金的意思。本意是指日常用的金屬製品,比如剪刀、縫衣針和魚鉤之類,跟貴重完全不搭邊。當徐平提出用這名詞代指日常所用的小金屬製品,三司的官吏還心中腹誹,徐副使看起來忠厚老實,沒想到還有這麼奸滑的主意,小小物件卻起這麼高端大氣的名字。
繞過樓房,到了左邊,只見當頭掛着一塊牌匾,上面四個大字:“農事物資”。
曾公亮的弟弟看了,高興地道:“這個好,農爲天下根本,這些東西可不愁賣!哥哥,聽說徐副使家裡在中牟有處農莊,每畝產的糧食倍於他處!這還不算,他莊裡一個莊客耕種的田地,比其他莊裡三五個人還多,全靠的是犀利的奇巧農具!這些東西重,在船上不佔地方,我們買些回去,又好賣,路上的運費又便宜!”
曾公亮點點頭,帶着弟弟和僕人穿過了牌匾。
進去卻是一處很大的空地,周圍都有圍牆圍起來,只有一處進的門,一處出的門。幾個顯眼的地方,還有出去的門口,都有三司的大將軍將把守着。
這處空地裡搭着臺子,整整齊齊,分成六七排之多。臺子上都擺着農具,還有種田用的一些其他物資,臺子後面是賣東西的主管小廝。
曾公亮見這處場地裡人頭攢動,不由叫一聲苦。只聽徐平說城北城東的鋪子裡官員之類的人來得少,卻沒想到這兩處鋪子靠近城外,鄉下的農人來着也方便。看這熙熙攘攘的勁頭,想必是城外的田莊員外,甚至種地的小農之家都得了消息,來這裡選自己合用的。
既來之則安之,平鋪下心神,曾公亮帶人來到了第一處臺子處。
只見臺子上擺着各式犁鏵,都是黑黑的顏色,惟有刃部閃着森森寒光。這黑色自然也是經過發黑處理的,不過沒有黑鐵錢那麼精緻,只是用熱的純鹼液泡過。如果用這種處理農具的方法,實際上是永遠不可能達到黑鐵錢的效果的,這也是徐平爲了鐵錢防僞,故意露個小破綻亂人心思的小把戲。
曾公亮走上前,看了看臺子上的農具,犁鏵大大小小,形制也不各不相同,看不出個眉目來。客客氣氣地問站在臺後面的小廝:“敢問主人,這些農具有何不同?”
小廝微微笑着,指着旁邊:“客人那邊看。”
曾公亮這才注意到,旁邊不遠處立了一座白壁,白壁前面站了一個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小廝,手裡拿着一枝細竹竿,指着白壁,嘴裡說個不停,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走上前去,纔看見白壁上畫了圖畫,都是各種農具的用法,旁邊有文字解釋。
看着圖畫裡清楚註明的各種犁鏵的用途,曾公亮點了點頭:“原來是有深翻,有趟地,有淺耕,種麥種稻,這裡的犁鏵都有適用的,一件不漏。”
他弟弟輕聲道:“哥哥,這白壁上的畫好傳神,就跟真的一樣。”
“那是自然,三司這次可是不惜本錢。我聽說了,這些畫都是請的翰林院裡待詔裡面的好手畫的,別說一般的人家,就是寺廟宮觀都不能相比。”
曾公亮惟有感嘆,翰林院裡的待詔是專爲皇家服務的,都是天下好手。平常時候,只有那些王公權貴才請得動他們,沒想到三司竟然有如此威勢。
掌管天下錢糧,均衡朝廷財物出入,三司真要決心做事情,還沒哪個衙門可比。
太陽高高升起來,到了三月暮春,不知不覺就有些燥熱了。
石中立皺着眉頭對身邊的梅詢道:“這個時候才放人進去,這鋪子裡的人做事如此拖沓!再過一會,各衙門的人料理了公事,就要趕過來了,我們不是白白早等在這裡!”
一邊說着,一邊當先擡步向裡面走去。
進了鋪子,擡頭看見正對面就是一間佔地廣大的兩層樓房,石中立對梅詢道:“好物想必都是在這樓裡,我只管進這裡面去!”
梅詢微微一笑,帶着侄子梅堯臣跟在了石中立的身後。
進了樓房,只見裡面是一間碩大的廳堂,四面是連在一起的臺子,跟平常店裡的櫃檯也相差不大,臺子後面也有賣貨的主管小廝。不同的是,除了四面的臺子,廳堂中間還單獨圍起來一處,也是四面高臺,高臺後面也是貨物。
石中立指着中間的高臺笑道:“錯不了了,貴重好物必然是在這裡!走,我們先到中間這臺子看看!”
到了臺前,先看到臺子後面架上擺着圓的方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平鏡,明晃晃的。
梅詢加快腳步,到了臺前伸着頭看了一看,對石中立道:“這莫不就是玻璃鏡子?只聽說三司向宮裡獻了一些,清清亮亮照得跟真人一樣!有大臣眼饞,想着讓宮裡賜下來幾面,聖上卻只讓到這三司鋪子裡面來買!”
說完,對臺子後收拾得乾淨整潔的小廝道:“把你身後那一面大的,拿來我看!”
小廝滿臉微笑,轉身取了一面兩尺高的鏡子過來,放在臺上,對梅詢道:“客官小心觀看,這物件是脆性,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就碎了。”
“只管放過來,我理會得!”
梅詢擺手,讓小廝把鏡子放在臺子上。
對着臺上鏡子,梅詢把腦袋湊上去,不由地“啊”了一聲:“石學士,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看來看去,確確實實比你好看一些!”
一邊說着,梅詢一邊搖着腦袋,喜不自禁。
石中立撇了撇嘴,也把腦袋湊過來,向鏡子中看了一看:“你美什麼,看來看去,我們兩個也是相差不多!如今一把年紀,比不得年輕時候了。”
說到這裡,不由也“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我的白髮怎麼會如此之多!啊呀,可恨,怎麼鬍子也是花白成這個樣子!呀!呀!呀——”
兩個一把年紀的當朝學士湊在鏡子前,看來看去,一邊看着自己的樣子一邊感嘆。
以前他們用的都是銅鏡,再是磨得光亮,也只能照出個大概來,眉眼都照不清晰,更不要說頭髮鬍子顏色了。活了幾十年,今天才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長相。
兩個人在鏡子面前,看着自己老態龍鍾的樣子,想起家裡的美婢小妾,不由地有一種失落感。以前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總是在心裡笑話老朋友,都一大把年紀了,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鬍子,走路都快要人攙着了,還有心思去撩撥年紀輕輕花枝招展千嬌百媚的小娘子。萬萬沒有想到,原來自己也是這個樣子。
感嘆了一會,梅詢問臺子後面站的小廝:“這一面鏡子我少錢?”
小廝滿臉堆笑,殷勤地道:“回客官,七十七貫足。”
“什麼?你這個主人家做生意怎麼如此奸詐?”石中立聽了價錢,心頭直跳。“七十七貫足,你怎麼不直接說一百貫省?”
小廝笑得更加燦爛了:“回客官,鋪子裡交待,我們這裡都是用足錢。”
三司管賬的,誰耐煩跟人用省陌?還要展來展去,平白多用換算的人員,自然全都是用足陌好算賬。足陌七十七文相當於省陌一貫,這鏡子外面說起來正好一百貫。
石中立咬了咬牙,從鏡子前面挪開腳步,對小廝道:“你們這裡,是不是鏡子越大越貴?越小越便宜?”
“自然是如此,客官英明!”小廝一邊說着,一邊手就搭上了大鏡子。
石中立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對小廝道:“給我拿一面十貫的來。”
“客官稍等。”小廝臉上的笑容不減,就要把臺子上的大鏡子拿回去。
不想梅詢卻一把按住:“石學士掏不出一百貫,你怎麼知道我也掏不出?”
這大鏡子本來就沒有幾面,擺在這裡擡攬客人的,梅詢說出這句話來,倒把小廝嚇了一跳,手緊緊按住鏡子道:“客官真地要?”
“那是自然!不過沒人帶着一百貫錢出門,我要回家去取,鏡子給我留在這裡!”
小廝這才確認梅詢真地是要,臉上笑得像開了花一樣:“不用如此麻煩,我們鋪子裡有專人給客官送上門去,順便收錢回來,便利得很!便利得很!”
石中立暗暗嘆了口氣,突然有些恨自己兼着的通進銀臺司的差事。兼着這差事,雖然平常多了些差遣錢,但也少了許多外快。
到了翰林學士這職位,可就不是靠着俸祿活了。前些日子王曾由樞密使升宰相,張士遜任樞密使的時候升使相,大除拜的制詞都是梅詢執筆,每家給他的潤筆都是幾千貫。有了這外快,如今的梅詢,跟石中立比起來可是財大氣粗,花錢的氣魄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