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三結義,歷史上出現原型故事應該是到南宋後期了,真正完善起來則要更晚。李十八郎一講,讓京城百姓新奇不已,三司的幾家娛樂公司,就此打響了名頭。
由於歷史的進程,這故事出來之後,多是被江湖上的好漢們發揚光大,尤其那句“不求同年同月生,但願同年同月日死”,幾乎成了結義時必唸的一句臺詞。但這個年代,徐平特意交代李十八郎,說到誓詞的時候,一定要把重心放在“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上面。到底是官方的機構,要引導正確的三觀。不要讓好漢們學了桃園三結義,結成異姓兄弟,到處去打家劫舍,給他們一杆“義”字大旗增加凝聚力。
《三國演義》中大多數的精彩情節,已經在說三分中出現了雛形,徐平重新編排了目次,按照前世的印象,從劉、關、張結義起,用他們的一生把這些故事串了起來,整個故事便就大爲改觀。特別這種長篇連載的形式,雖然手法還粗糙,說話人不善於用釦子之類技巧,但勝在新奇。而且《三國演義》尊劉貶曹的基調就是從這時建立起來,並流傳下去的,思想上也並沒有違和之處。
從李十八郎開說,三司的幾家場子便日日爆滿,舉城轟動。李十八郎天天到各處去趕場,只要這題目掛出來,便不愁賣不出去票。多勞多得,他現在得到的獎勵,加上每月固定的錢糧,收入竟然比以前在瓦子裡還多得多。要知道在三司下面做事可是旱澇保收的活計,不用再跟以前一樣風裡來雨裡去,讓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在這繁華熱鬧中,夏天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趙禎的二皇子依然平安,按慣例,皇家百日賜名,按排行賜名宗向,也不知道趙禎從哪裡來的靈感。他自己初名受益,並不是按照太祖定下來的排行,到現在算是改回來了。
被軍民騙貸教訓了一次,京師銀行終於老實下來,幾個月時間慢慢緩過了氣。京城周圍的道路整修完成,收到的路稅開始還本付息,趙禎手裡開始月月見到大筆的錢。
諸般好事加到一起,趙禎最近賞賜特別大方,看得徐平都替他着急,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卻不知趙禎原來的內藏庫還有大量的珠寶金銀,是他的私房錢,老本誰也不告訴。
三司推行的新政開始走向正軌,雖然徐平的花錢財政說法還是不被中書接受,但一些大工程他們也不強烈反對了。橋道司做了計劃,從今年秋後開始,正式推行連接各路的主幹路官道計劃,把歷朝傳下來的官道系統全部整修一遍。這些新修的路,統一按照徐平當年在邕州修的公路標準,要求走得了大車,而且要有專人維護。當這些主幹道完成,還會在各路內部,開始連接各州的道路計劃。
徐平第一次覺得有些國泰民安的氣象了,現在需要的就是政策穩定,讓前面推出的各種新政沉澱下去,深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讓官方和百姓都感受到新政的好處。
新生事物總是容易引起人們的疑慮,既要有風風火火,也要有風平浪靜。新的政策不能一波緊接着一波,跟趕着救火似的。那樣會逐漸推高人們心中的不安,招來越來越大的反對聲浪。一張一弛謂之道,張弛有度,才能夠從容有序地把新政推行下去。前面的幾年時間緊鑼密鼓,接下來的幾年則是鞏固發展,徐平還年輕,有足夠地時間施展自己抱負。
政策穩定,徐平的日子便比以前輕鬆了很多,更多的心力花在了新成立的幾家娛樂公司上面。新政的好處大家感受到了,現在要用娛樂的形式,讓大家知道這些好處是從哪裡來的。悶頭做事是徐平的風格,但這風格需要改變的時候,還是要能夠放下身段。
大相國寺裡,燒朱院隔壁的一處小院,被三司的幾家公司合夥租了下來。就是在這小院裡,成立了大宋第一家書會。名字俗氣無比,就稱作“相國寺書會”。
以前也有書會這名字,不過是讀書人之間結社,書籍互通有無,所謂書非借不能讀也的意思。現在成立的書會,則是從民間的瓦子藝人那裡演變而來,專門製作各種劇本。
柳三變正式隸入了三司衙門,專門管這幾家新成立的公司,現在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相國寺裡的這處小院裡。一邊做着朝廷的官,一邊過着從前那種花前月下的日子,或許,這纔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吧。
一過了中午,秋老虎便就再沒有力氣,沒有了酷熱,颳起了涼風。
徐平出了三司衙門,帶着譚虎幾人,一路沿着御街閒逛,到了州橋,轉到了相國寺裡。
田況正帶了幾個人坐在小院裡的樹蔭下,見到徐平進來,忙起身行禮。
敘禮畢,徐平在樹下的石凳坐下,問田況道:“說三分的故事,最近寫得如何?”
“回諫議,故事倒寫了個大概,只是我們幾個讀來讀去,總覺得少了幾分氣勢。”
“那可不行,再花一些功夫,好好潤色一番。”徐平示意周圍的幾個人都坐下來。“館閣最近沒有大事,你可以讓修書的同僚幫着出出主意。說三分比不得其他故事,一是不能偏離史實太遠,再一個這出話講的是忠義,劉備不計艱辛,拯救蒼生,關張兄弟與他同甘共苦,一道出生入死。這出話不只是娛樂,更是勸諭世人,以忠義諷世情。前一段時間李十八郎講的儘管出彩,但他本是說公案杆棒的,終究差了一分神彩。你們把故事寫了,讓擅說金鼓戰陣的譚解元去說又是一番景象。這個本子立起來,我們這幾家公司便就能夠開下去,算是立足根本。有了根本,纔好去談其他。”
田況有些爲難:“說話終究只是百姓玩樂,館閣官員囿於成見,只怕——”
“哎,不要只把這看成百姓玩樂嗎,用這種形式,諷以忠義,導人向善,纔是我們要做的。詩賦寫得再好,百姓也看不懂不是?再去領五十貫錢,閒時請館閣的官員出來,喝酒聚會,談詩論文,累了也可以談一談這些嗎,對不對?詩三百,最善者國風,我們現在做的事情,便是古時收國風入詩的人做的事情,又豈只是玩樂?”
徐平堅持,田況也只好答應。徐平的話說得再有道理,館閣官員還是看不起這些民間的娛樂形式,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跟着田況寫話本的,全都是流落京城的外地落第文人,經歷了生活的磨難,他們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心氣,給錢當然就幹。
徐平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館閣官員纔是左右輿論最大的力量,能拉住他們當然最好。
至於這一行業的後備力量,徐平已經想好了,專等着來年初春開科。自景祐元年開科到現在,四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一次到京城參加科舉的只怕不下萬人。進士取人再多,也無非是幾百人,還有近萬人白跑一趟。對很多人來說,這一來一回負擔不輕,每次殿試之後因爲無錢回鄉,懸樑上吊的,跳河自殺的,從來不缺。三司這裡好壞有吃有住,還是官方機構,還怕沒人蔘與?
京城裡面百姓的識字率遠高於地方州縣,這些落第文人的貢獻不小。這個年代一旦落第,便就沒有什麼官方待遇,在京城裡要吃飯穿衣,他們只能夠依靠認識的那幾個字。很多人就此淪落在京城,大多還混跡社會下層,這是京城跟地方不一樣的地方。
勾欄瓦子裡面這種人不少,實際上並不缺少後備人才。但不得不說,那種地方魚龍混雜,是個大染缸,在那裡混跡幾年,人的思想很容易改變。所謂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絕大數人只是說說而已,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三司開的公司是官方機構,如果跟瓦子裡一般的藝人一樣宣揚那些思想,自己感覺如何不說,肯定被主流輿論瞧不起。跟普通的瓦子藝人相區別開來是必然的,所以必須引進新鮮的血液,以被主流社會能夠接受的思想爲主。雅俗共賞,纔是這些公司未來的出路。
徐平對民間藝人並沒有偏見,但說公案杆棒,動不動就是人肉包子,看見哪個富貴員外穿金戴銀便把來殺了,哪個小娘子千嬌百媚便搶來做了夫妻,這種內容無論如何也不是被主流社會接受的。至於說史,完全沒有是非觀,充斥着濫殺無辜,甚至吃人肉,只是把當高官發大財當作成功者的標牌,對社會思想實在沒有什麼好處。
對這些民間藝術的思想改造是必然,不然這些藝術形式只能沉澱在社會下層,直到有天才人物參與其中,完成從低俗到通俗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