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堯臣等人頭也不回,很快就不見了蹤影,老都監不知怎麼辦纔好,愣在那裡。
過了好一會,纔有人問孫沔:“孫通判,現在該怎麼辦?你不會真地把賬簿交到河南府吧?今天做出這種事來,我們日後肯定會被王通判的人找麻煩的。”
孫沔捂着肚子,皺起眉頭:“唉呀,站在這裡一會,我的肚子又鬧起來。你們也早點回家吧,日子總還是要過。唉呀,不行,我忍不住了,先走了!”
說完,轉身上了肩輿,帶着隨從急匆匆地走了。
老都監瞪着一雙眼睛,看着孫沔等人離去的背影,過了好一會纔不敢相信地對身邊的人道:“走了?就這麼走了?那我們怎麼辦?”
一衆分司官員紛紛搖頭嘆氣,誰知道怎麼辦呢?
你要哭要鬧,甚至打人罵人,王堯臣都得過來好好哄着。怎麼不得志,這些人也是朝廷的官員,他們不要臉朝廷還得要臉呢。但裝病勒索,還被當場揭穿,整個事件的性質就完全變了。別說是聯名上奏章,就是大家一起寫血書都沒有用。用這種齷齪手段,躲避現錢入戶等的官法,比刁民鬧事還惡劣,河南府如果退縮以後朝廷就管不了這些分司官了。
本來他們一起鬧一鬧,王堯臣肯定要讓步,就此不查這一次的錢數也說不定。現在可是好了,把王堯臣逼到了牆角,那是一定要把這些人的家底查個底朝天了。
頭上的太陽火辣辣地曬着,大家不停地出汗,衣服溼了幹,幹了又溼,那滋味難說難道。老都監茫然不知所措,再不把錢送到錢莊去,銅錢算入了戶等,自己家可就從中戶變成上戶了。想起那五個兒子,二三十個孫子孫女,一個比一個不爭氣,不能給家裡掙一文錢回來,花起來卻一個比一個厲害。可人人都說,錢進錢莊容易,進去可就難出來了,花的多一點都要那裡去交割。錢不在自己手裡,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只覺得天旋地轉,老都監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
見老都監倒地上,旁邊的官員不耐煩地道:“您好這個時候還裝什麼?河南府的人帶着醫生早已經走了!你就是從此不起來,也少算不了一文錢!”
說了兩句,見老都監在地上一動不動,纔有人慌了。一個官員上前扶住,看老都監面如金紙,氣息微弱,急忙喊人:“不好了,這回老都監是真地中暑了!”
御史臺前好一陣忙亂,掐人中,灌涼水,終於把老都監弄醒過來。
這個時候再聚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連醫局都不好意思去。有兩個認識的扶着老都監,有人幫他揹着錢袋,送他回家去。人羣漸漸散了。
回到河南府,王堯臣長出了一口氣,換了公服,吩咐了衙門裡的人,到了轉運使司。
轉運司後衙的花園裡,劉小乙正在徐平身邊的石桌上收拾東西,見到王堯臣來,行禮笑道:“王通判來得正是時候,我正要去你家裡呢。”
王堯臣奇道:“什麼事情要去我家裡?”
劉小乙指着石桌上面的包袱笑着說:“這兩天有邕州的人來,帶了些那裡蠻地特產的花綀,極是輕柔,特別適合做夏天穿的衣服。在中原這是個稀罕東西,夫人特意吩咐,送幾匹到通判府上,給家裡女眷做幾身夏衣。”
花綀是邕州蠻族地區的特產,屬於苧布中的一種,不過工藝極其複雜,一匹相當於數十匹苧布的價格。因爲產自蠻地,連貢品都不是,市面上基本見不到,王堯臣一個北方人更加沒有聽說過,只是向一邊的徐平謝過。
這些是林素娘和王堯臣的夫人那些女人們的事情,王堯臣搞不清,徐平也搞不清,只是讓劉小乙快些送去。
徐平在邕州六年,給那裡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封的爵位又是永寧郡候,每年那裡都會給徐平家裡帶當地土產過來,早已經習以爲常。徐平回禮,一般都是邕州難以見到的中原刊印的各種書籍,主要是儒家經典,偶爾也有幾部佛經道經。中原是天下之中,教化邊疆是朝廷責任,送些東西符合徐平的身份,在那裡也確實不便宜。
劉小乙離去,王堯臣在石凳上坐下,公吏上了茶來。
見王堯臣滿面春風,徐平笑着問道:“看你神清氣爽,想來沒鬧出大事。”
“怎麼沒有大事?大着呢!”王堯臣拍着石桌哈哈大笑,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說起來全靠雲行派了譚虎帶了醫局的人去,莫非你早已經想到了有人裝病?”
徐平笑着搖了搖頭:“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哪裡能夠想到那些?是因爲天氣着實炎熱,分司官員裡不少人的年紀也大了,有人中暑很平常。——本來我也沒有想到,是有人來跟我說起御史前的景況,說趕過去的孫通判病了,我纔想起來。”
王堯臣點了點頭,心中雪亮。徐平必然懷疑今天的事情是孫沔一手策劃的,所以一有人提他生病,徐平立即就想到可能有人裝病,急忙派了人過去。懷疑歸懷疑,但沒有實際的證據,孫沔那種人也不會留下任何把柄,徐平的性格不會把事情挑明,心裡有數就是了。
聊了今天遇到的事情,王堯臣道:“我在御史臺那裡已經說了,從明天開始,便就由河南府會同河南和洛陽兩縣,一家一家清查這些分司官員的家財,一律按新法行事。雲行你覺得,這樣會不會逼他們太緊?”
“逼得緊是應該的,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以後他們怎麼會把你放在眼裡?你的河南府通判可就不好當了。——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人到底是朝廷官員,互相牽扯,總有人能在朝廷裡說得上話,過於逼迫也不太好。我看不如這樣,明天你先派錢莊的人,到這些人的家裡,主動上門讓他們把銅錢存入錢莊,就說是你交待的。你示了好,如果還有人不識擡舉,那就沒話說了。一是一二是二,讓公吏到他們家裡去查就是。”
“如此最好!給他們一個臺階下,不識擡舉的,那隻好拿來試刀了!”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呢,大熱天的折騰了王堯臣這一回,特別剛開始還真把他嚇了一跳,怎麼會輕易饒了這些人。剛好借這個機會,把錢入戶等的新法收嚴一些。
徐平把手裡的書放下,正色問王堯臣:“伯庸,分司官員如此處置自然允當。不過,昨天到那裡辦事的河南縣公吏,你打算怎麼發落?”
王堯臣面色一暗,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好,這事情有些棘手。”
迂腐歸迂腐,王堯臣可是一點也不傻,今天公吏們的態度,他自然知道必然是背後受了人指使,故意要把事情鬧大的。官員對公吏,如果只有一個兩個人,那麼給他穿小鞋也好,找個藉口發配衝軍甚至直接杖殺都不是不可以。但法不責衆,人多了就難辦了。
徐平嘆了口氣:“伯庸,我說一句話,你自己考慮。那些分司官員,受人指使也好,自己集合鬧事也罷,不過是對新法有疑慮,貪戀錢財,不算什麼大惡。過幾天懲處之後,只要幡然醒悟,都不是什麼大事。河南縣的公吏就不同了,那可是在你的治下,竟然受外人指使給你難堪,這要是不嚴懲,你的官可就不好當了。”
“我知道,正是知道才鬧不明白他們怎麼想的。河南縣是在我的治下,得罪了我,他們怎麼收場?昨天就是那些分司官員得逞,難道我就收拾不了他們了?他們有什麼倚仗?”
“能有什麼倚仗?”徐平搖了搖頭,“做這種事,洛陽城裡誰都保不住他們。不過,那些小吏目光短淺,未必就能想得這麼明白。我估摸着,也不用跟他們許諾別的,只要跟那些人說,昨天分司官員鬧事成功,你就會被趕出河南府,再許點好處就有人敢幹了。”
王堯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個人坐在那裡靜靜沉思。
狀元出身,如果不是爲父守喪,王堯臣絕不可能現在只做到河南府通判。昨天就是再怎麼鬧,也不大可能貶他的官,最多仕途受一點影響。可這一點徐平這些官員明白,那些小吏就未必明白了。河南府是重地,官員換來換去來這裡鍍金很平常,頻繁的時候一年能換好任知府。通判穩定一點,但很多也做不到滿任。在這些小吏的眼裡,河南府換個長官實在沒有什麼,那麼多官員上奏章告狀,還不給撤了?
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流水的官員鐵打的公吏,排擠走個把官員,在這些老吏的手裡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只要聯合起來,官員也拿他們沒有辦法。洛陽是王城,好多公吏是傳了許多代下來的,從五代時起家裡就在官衙做事也不稀奇。他們的關係盤根錯節,有的人還在東京的朝廷衙門裡有人,膽子本來就不小。
事情是不是這樣?是這樣的話,該怎麼反擊?
王堯臣的目光漸漸凌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