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亮,凌晨的風涼爽而帶着清新的氣息,吹在臉上讓人神清氣爽。
徐平起了牀,秀秀伺候着洗漱罷了,穿上衫袍,信步走出門來。
門外的譚虎見到徐平出來,忙行禮:“官人好早。”
“早啊。”徐平漫口應着,走到院子裡,擡頭看看天,看着東方的剛剛露出的那一抹魚肚白出了一會神。
“今天看來是個好天氣。”
說了這麼一句話,徐平便在院子裡慢慢散步,活動一下筋骨。古人的運動方式比較含蓄,不像徐平前世那麼奔放,跑路騎車,怎麼折騰怎麼來。這個年代有點身家和身份的人都是穿的大衫長袍,你練出一身肌肉疙瘩給誰看去?窮人家就更不要說,天天干活,吃得又糙,一身精肉,想長點肥的還不容易。上戰場打仗的武將都用不着一身腱子肉,再猛的勇將也都有個小肚子,將軍肚這個名詞又不是後世纔有的。實際上由於武將是騎馬作戰,有小肚子才正常。
邊慢慢走着,徐平邊提氣蹦緊身上肌肉,拉緊大筋,把全身活動開。
走了數圈,額頭微微冒汗,徐平才停了下來。
此時天已經矇矇亮,周圍的一切都顯出輪廓。
譚虎見徐平停下,走上前來道:“官人,今天確實是個好天氣,僅有微風,天上無雲,你看這還有薄霧呢。不過現在天氣熱了,天氣好了,大太陽曬着可是更難熬,還不如下點小雨舒服。”
“你說的有道理,再者現在田裡水稻正長,也缺不了水。”說到這裡徐平停了一會,才接着告訴譚虎,“雨季有個晴天不容易,你吩咐下去,今天在校兵場教閱鄉兵。巳時到齊,過了巳時不到的,軍法行事!”
譚虎聽了一下怔住,官人這是要折騰人啊,什麼有個晴天不容易,這個季節邕州晴天才可怕,太陽底下站着用不了多大一會就能曬脫一層皮。
可徐平話說出來了只有照做,應聲諾,譚虎轉身去了。
張榮和高大全兩人帶的那兩指揮鄉兵有番號,正規來說應是教閱鄉兵,忙時務農,閒了纔在春秋季節各教閱一次。不過那是這個時代從遠古傳下來的規矩,徐平根本不理會。
在徐平這裡,有番號的那兩指揮鄉兵已經基本相當於正規軍,編制一直保持着,即使也從事蔗糖務的勞作,也是以集體的形式參加,相當於他前世的工程兵。由蔗糖務的其他壯丁組成的鄉兵纔是要定時教閱的,那些鄉兵三月輪班一次,徐平這裡也就每季教閱。反正壯丁每參加一次鄉兵,總要輪上一次教閱就是了。蔗糖務是集體勞作,組織形式也經得起徐平折騰。
至於教閱的旗鼓,有番號的那兩指揮是常備的,其他的則放在蔗糖務自己的甲仗庫裡,能夠滿足五千人的軍隊使用。當然這只是備用,實際當值的蔗糖務鄉兵只有三千人。再多的人馬就不能在教場裡,而要出去找地方了。
如今的蔗糖務越來越具有地方衙門的各種功能,除了各種職能部門,也一樣建起了軍資庫,公使庫,甲仗庫,甚至還建起了常平庫。這些庫房每建一個就意味着蔗糖務的功能健全了一分,擔負的職能也多了一分。
在去年,甚至蔗糖務裡還建了屬於自己的作院,生產所需的軍器。作院是大宋的兵工場,在稍微重要的州府軍都有,刀槍弓弩都出自這裡。京城裡則有最大規模的都作院,每年生產的甲具斬馬刀成千上萬計。
徐平這裡的作院一建起來就比邕州的強得多,就是比京城的都作院,也只是規模品種沒那樣全,技術則遠遠超過。徐平前世的專業就是做這個的,以前打的是鐮刀鋤頭,現在打的是刀槍劍戟,自古耕戰不分家嗎。
有時候徐平也覺得自己弄這麼大陣仗有點過分,擔心讓朝廷裡的人說閒話。不過據韓綜說,其實位於邊境上的州郡,尤其是河北那裡,很地方都是這個樣子。邕州毗鄰大理和交趾兩國,在境內又有廣源州作亂,擺出這種陣仗不算什麼,正常得很。
韓綜中進士之前就以恩蔭入仕,以選人的身份在河北那裡幹過小官,他說的必然是有道理的。徐平放下心來,放手組織蔗糖務備戰。
至於今天讓譚虎通知的教閱,倒不是徐平有心折騰人,他一向是把教閱當作演習的。教兵場上的陣容固然重要,事情的組織招集和事後的解散善後也同樣不能馬虎。組織鄉兵本就是爲了招之能來,來則能打,打後能散,如果只是爲了擺擺樣子那又何苦呢。
五月初六,這個季節中難得的好天氣。從早上太陽紅彤彤升起來,天上就沒有一絲雲彩,瓦藍瓦藍的天空中掛着一個白花的太陽,曬得大地酷熱難當。
從蔗糖務的各個定居點組織起來的鄉兵隊伍,沿着大路浩浩蕩蕩地向太平縣蔗糖務的校兵場趕來。他們的組織在分配定居點時就早有安排,得到命令後住在哪裡的人到哪裡集合,先組成十人的隊,一起趕往下一個集合點,再組成百人的都,最後到固定的集合點組成五百人的指揮。組成指揮後原地待命,按接到的命令行事,以指揮爲單位一起趕往校兵場,如有戰事則直接參戰。
這三千人的隊伍,半天時間就可以組織起來,沿着蔗糖務的大路開赴需要他們趕到的地方。滿足這個條件,高度的組織化和發達的道路缺一不可。
路上的行人早已看慣了這種場景,見隊伍過來,站在路邊看一會熱鬧,便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想當初徐平第一次組織鄉兵教閱,不但來的人雜亂無序,還把整個地方的人都嚇了一跳,以爲發生了大事,紛亂了好幾天才安定下來。
如今早已不同,這已經成了蔗糖務正常的生活內容。
也就新來的李覯看着覺得新奇,端午放假他也沒有課,一直跟着到了校兵場,被守門軍士攔下來才悻悻停住。
巳時一到,一聲號角長鳴,紛亂的校兵場突然安靜下來。
各指揮使到徐平這裡來報人員情況,該到三千多人,缺了五十多人。這是必然的,組織再嚴密的軍隊也不可能保證不缺員。
徐平讓身後的韓綜把各指揮的情況記了,教閱完畢他們會把所缺人員名單交上來,依照情況給予處罰。沒到的不一定會罰,人生總有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一刀切下去既不合人情也不利於軍心,比如人家老爹突然沒了,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來參軍教閱。反正條令寫得清楚,只要符合規矩就行,哪怕就是有其他實在不得以而條令又沒有意外的,也可以事後再議。
報過人員,各指揮使歸隊,再鳴一聲號角,教閱纔算正式開始。
本來這個時候主帥應該說幾句話,鼓舞軍心士氣,徐平一切全免,再好聽的話說多了也成套話,只會讓軍士反感。他既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才情每次都想出一篇別出心裁的言論,乾脆就不說。
平時不說,到了戰時的話纔有作用,纔會有人真當一回事。
教閱首先是陣形演練,徐平嘴裡吩咐着,傳令親兵再轉述給旗兵,旗兵用旗子吩咐各隊的陣形變化,前進後退。
戰場上傳令親兵和旗兵是關鍵角色,表示身份的旗子和令牌缺一不可,徐平這裡也一樣,都是在教閱前他親自安排過的。
這個年代沒有電話,沒有無線電,戰場的分佈雖然遠遠比不上後世用槍用炮的年代,但也往往綿延數裡,喊話是沒人能夠聽見的。不說人的話聲能傳多遠,就這幾千人喘氣的聲音就把一個人的話聲蓋了下去。
戰場的指揮,全靠旗鼓系統,這也是朝廷把這些不能殺人的東西列入兵禁,並與大殺器一樣嚴禁的原因。沒有這套系統,就是烏合之衆,正規軍以一當十都不是難事。遼闊的草原上或許重要性會降低,馬背民族跑來跑去會把戰場越拉越大,直到拉出指揮系統的控制範圍。但在這裡,旗鼓卻是軍隊的靈魂,主帥意志的直接表現,把散兵組織成軍隊的關鍵手段。
自上古以來,中國軍隊一直傳承這套系統,到了徐平這個年代已經基本完備。但完備是完備了,卻不精細,經常會影響主帥命令的傳達。
五色旗加上青龍白虎玄武朱雀表示方位,帥旗和將旗的卷舒,直立或是前傾表示待命或是進攻,偃旗息鼓則休兵撤退。
這是這個年代早已經習慣了的戰鬥方式,徐平不敢輕易更改,不然引起混亂會造成大-麻煩。但他也不滿足於這種粗略的指揮方式,想來想去便在這套系統中增加了旗語,補充指揮方式單調的不足。
徐平不懂他前世的軍事旗語,其實懂了也沒用,戰爭的形狀完全不同,需要用到的旗語也完全不同。徐平的辦法是慢慢摸索,再結合所有人的智慧,爭取綜合出一套這個年代戰場上適用的旗語。
不過到現在爲止,這套旗語系統依然不完善,依然在補充修改。
天上的太陽慢慢開始移向頭頂,陽光照在身上,火辣辣地痛。徐平自己也沒有打遮陽傘,穿着戎裝站在帥旗下。
校兵場上號角響起,教閱軍陣的步驟完成。
只過了一刻時間,兵士在原地喘了口氣,一聲如雷鳴般的鼓聲響起,後面的大戲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