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嶽紅着眼睛朝那聲音的源處望過去。
田照?
不,不是傻乎乎拎着燈的田照,連他也呆呆地扭過頭看自己背後。
是柳復。
他板着臉的樣子從未像今日這般令沈凌嶽覺得信任,依賴。
沈凌嶽結結巴巴地指着他:“你,你再說一次?”
“殿下,您還有機會,無需絕望。”
“我還有機會?”沈凌嶽猛地推開田照,抓住柳復的雙臂,“真的?”
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飄過的浮木,就算那塊木頭上飄滿了蟲蛇,他也會抱住。
“當然。”柳復笑道。
他很少笑,並非不笑,但他的笑容很管用。
如果嚴肅的態度只是令人信重,那麼微笑的柳復就足以令人依賴。
“你有什麼辦法?快說!”
沈凌嶽緊緊地抓着柳復的手臂,雙眼流露出渴望之色。
如果柳復真的有辦法,那也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他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一定要快,儘快!
“不過,殿下,在此之前,我還要請求您先原諒我。”柳複道。
“都這時候了你還遮遮掩掩幹什麼?有話直說!……說吧。”沈凌嶽意識到自己顯得太過急切,也太咄咄逼人,故而又修改語氣,很和善地補充了兩個字。
柳復仔細打量他一番:“殿下,您……先換一身衣服。”
沈凌嶽被扔到牀上時,被扒了外衣,只穿着中衣,一身的白,十分不體面。
“哦?哦。”他咳嗽兩聲,放開了柳復的手,掀開被子下了牀。
三人即將要說的,乃是不得入外人之耳的大事,因此沈凌嶽沒有叫侍女進來,自己穿衣。
在他穿衣時,柳復站在一旁說道:“在您昏迷時,我冒昧以您的名義召集了一些人。”
沈凌嶽凍住:“什麼?”
他繫好腰帶,猛然轉頭看向柳復:“你召集了哪些人?”
柳復輕聲說了幾個名字。
“您想做什麼!”一直保持安靜的田照終於無法繼續維持他的平靜,他吼道,“你知不知道讓陛下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就算你以自己的名義去召集,陛下也只會認爲那是殿下的命令!你,你想要害死殿下嗎?”
“住嘴!”沈凌嶽卻猛然呵斥道。
他看着柳復,神情慢慢變得激動:“你接着說。”
“我並非要害殿下,殿下,我是要幫您。”柳復笑着說道,“雖然我當時還未看過那份戰報,但我知道,這樣的消息,英王府也收到一份,但他們什麼都沒有做,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對於魏王一派,這是一個好消息。”沈凌嶽陰着臉說道。
“所以,我不得不未雨綢繆。”柳複道,“但這畢竟是先斬後奏,所以,我要先請求您的原諒。”
“沒關係,你這是替我考慮,當時出了意外,而我們最需要時間。”沈凌嶽發現,當他睡眠充足之後,頭腦的確清晰不少,他冷靜地思考了一會兒,道,“渝州戰報發回已有一天,雖然驛丁比大軍凱旋的腳程快,但我三弟他們肯定不用幾天也要回到京城。”
所以,如果他們真要有所動作,則必須越快越好。
“你做得很好!”沈凌嶽讚許道。
田照看着他們,只覺得渾身發冷。
這二人正在談論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但無論是沈凌嶽還是柳復,似乎都將之視爲平常。
“殿,殿下,您真的要……那樣做?”
雖然柳復還未明說他的主意,但當他說出召集的人名,田照已經知道他給沈凌嶽的建議是什麼。這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之舉!做了就不能回頭,被發現會萬劫不復!若是事敗,哪怕沈清輝願意饒恕自己疼愛的兒子,也絕不會放過攛掇這一切的柳復,還有聽完全程沒有反對的田照!
而田照怎敢反對,怎敢告發?
沈凌嶽聽了他一句低聲的疑問,也馬上冷厲地看了過來:“你不願做?”
柳復也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極寒,如同看着一個死人。
田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全身伏地,戰慄着說道:“屬下願意!”
沈凌嶽立刻由陰轉晴,滿意地點點頭:“田先生是俊傑。”
柳復微微一笑:“如今入夜不久,正是最好的時候。”
“這麼快?”田照呆住,被二人重新冷眼觀之才反應過來,補了一句,“我們難道不需要再仔細商量一下,規劃出一個章程嗎?”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那就大可不必了。”柳復自信地將雙手背在身後,“我已經有了一個計劃,若要實踐,非常簡單。”
“簡單纔好。”沈凌嶽不斷點頭。
“這,還沒看過就……恐怕有些不妥吧?”田照小心翼翼地說。
沈凌嶽聽了,想想覺得也是,便問柳復:“不知您那份計劃的章程在哪?”
“我已經寫好,帶在身上。”柳復早有準備,馬上拿出一封疊好的文書。
田照在一旁看得瞠目,再也說不出阻攔的話。
沈凌嶽接過,仔細地看了一遍,與看那份戰報時不同,看戰報時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這份章程時他的臉色則越來越高興。
看罷,沈凌嶽的面上浮現出紅潤的光芒,連連讚賞道:“好,好,好!”
“不愧是柳先生,您果然是大才!”他沿用了田照那句誇獎,真心實意地讚賞自己的眼光。
當初怎麼就從幾十個幕僚裡挑中這人?他果然很有眼光!
田照也悄悄站在沈凌嶽身邊把這份計劃看完,他不得不承認,這份計劃非常簡單,因此,容易理解,也更容易實施。有些計劃顯得太過複雜,一旦遇到意外,就很容易失敗,可這份計劃卻有許多轉圜的餘地。
尤其是柳復約見那麼多人幫忙,那些人多是宮中守衛的小隊首領,若是裡應外合,便可以大開方便之門。
的確是好計策!若是能夠想出這麼詳盡的計劃,也難怪柳復甘於冒險,甚至不怕事後被清算。哪怕真被清算,也是被飛鳥盡良弓藏,死在沈清輝手中,九成九不可能。
田照神情複雜,但已上賊船下不去的情況下,他自然不能再說不。
也許,他也有機會打破小小幕僚的桎梏,掙一份王侯將相之爵?
想到這裡,便連田照的雙眼,也漸漸發紅。
他只是害怕,並非真的不想要。
三人之中,唯一保持冷靜的人反而是挑起一切的柳復。
他靜靜地看着他們,誰也無法從他面具般的笑容下看出他在想什麼。
“殿下,要儘快。”柳復連催促都能說得漫不經心。
“對!”沈凌嶽低頭檢查自己的打扮,今天是他自己挑選着裝,一條青色大蟒繞至周身,兩隻眼睛熠熠生輝。雖然並非五爪金龍,但威勢不錯。他已顧不上其他,一道從渝州傳來的戰報將他的精神徹底擊垮,而柳復提供的主意,確確實實將他從深河中撈起來。
如果最後一個機會也不抓住,他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沈凌嶽推開沉重的大門,他仰望天空,慨然一嘆。
今夜,月朗星稀。
“走!”
……
時間不停,來到深夜。
英王府中,暗潮涌動。
不久前,一道命令從宮中傳出,讓英王即刻入宮。
從宮中出來傳旨的公公沒有給出理由,只是不斷催促。
書房內,沈凌宥坐在書案前,菊娘站在五步之外,二人仍在冷|戰,但此刻他們卻不得不坐下來商議同一件事。
“我覺得,這個命令不一定是陛下的旨意,我收到消息,不久前齊王遞了牌子回宮。”菊娘說。
“給你消息的人挺多。”沈凌宥道。
菊娘忍不住皺起眉:“英王殿下,我們正在說要緊事。”
“你接着說。”
“從渝州送來的戰報,你看過了吧?”
沈凌宥點點頭:“三哥贏了,安然無恙,我想他馬上要回來。”
“既然您看過那份戰報,齊王那邊,應該也收到了。”一個聲音響起,“可齊王府居然一直沒有動靜。”
“你什麼時候來的?!”沈凌宥嚇了一跳。
譚鳴鵲笑眯眯地說:“我早就來了,跟着菊娘一起進來的呀,你沒看見我?”
“別打岔。”菊娘警告二人,“宮中來人還在外面等着,你們還要廢話?”
“你先想個章程吧。”沈凌宥道。
菊娘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我有什麼要緊,反正一直都是你做決定。”
“英王殿下,您一直要這麼幼稚嗎?”
“我也可以不幼稚。”沈凌宥站起身,“那我現在就走出去,跟他入宮。”
“這就更幼稚了。”譚鳴鵲幽幽地說。
“這裡有你什麼事!”沈凌宥剜她一眼。
譚鳴鵲往外走:“那我出去。”
自從得知了沈凌嘉安好的消息,她從白天一直笑到現在,無論沈凌宥嘲諷她還是指責她,她都笑眯眯的,一點也不生氣。
說完,她真的開門走了出去,人影一閃就不見蹤影。
等譚鳴鵲離開,菊娘往前走了三步:“我懷疑這個命令是齊王發的,他想騙你入宮。”
沈凌宥低着頭一直看着她的腳步,看着她停在兩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