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中很快又迎來一件喜事。
北涼的國主沮渠蒙遜,爲了討好日益強大的拓跋燾,把自己的小妹妹興平公主送到了魏宮。拓跋燾對於這樣送上門來的和親公主,向來是欣然笑納,當即封爲貴人,命後宮一同慶賀。(1)
對拓跋燾,這是喜事,對後宮諸人,這個消息可就酸澀得很了。新婦與皇帝合巹之後,過了三朝,羞怯怯地來拜會皇后,闔宮有名位的嬪妃都看稀奇一樣看着,想着知道這位來自西北寒荒之地的新貴人有什麼特別之處。
興平公主沮渠花枝一身紅衣,俯身給皇后赫連琬寧行了大禮,又拜見了昭儀赫連瑱寧和馮清歌。大家瞧着這位來自北涼的公主,臉蛋五官都只算中平,皮膚被戈壁的風吹得還有些粗糙。唯有那眼神,說不出來的鉤子一般,偶爾擡起來瞄人一眼,似乎都要把人的魂魄給勾走一般。
皇后冷冷淡淡,只撫摸着身前坐着的太子拓跋晃,隨意囑咐了幾句話。衆人聽新貴人聲音柔弱,搭腔亦是可人,都是各種怪相搬上臉面。赫連琬寧經的事多了,心裡明鏡兒似的。瞥見一旁唯有謝蘭修連正眼都沒打量新婦,倒是盯着拓跋晃裹着布帛的雙手,目光中瑩瑩似乎有霧光。
新婦告退後,皇后獨獨留下了謝蘭修,和煦問道:“謝貴人,如今後宮又添了姊妹,將來爲陛下開枝散葉,也是好事。你看人眼光準,覺得新人如何?”
謝蘭修不想攪進是非中,笑道:“皇后娘娘說得是。但願新人早爲陛下生子,膺封諸王,也是太子的手足羽翼。”
皇后笑意便有些冷:“你是個聰明人,我們當年結盟,雖然人前不顯,自己心裡都是明白的。如今若是你也拿腔拿調,用這等官腔與我說話,當年盟誓,大約可以丟到土裡去了。”
謝蘭修吃了一驚,仔細打量了一番皇后的神色,纔回複道:“娘娘這話,蘭修不敢領。新人才來三日,只覺得人材一般,但陛下喜好,妾也不敢說懂。新人乍來便列高位,自然是陛下有心。無論是爲了北涼這個小國,還是爲新人本身的魅力,現在叫妾來說,都不知從何說起。”
皇后點點頭說:“你說得是。陛下後苑,僅僅公主就好幾個了。我們這些,都是亡了國的,苟延殘喘罷了。這一位,卻是國家尚存、父母雙全、兄弟俱在的。只怕將來後福不淺。”
謝蘭修應了聲“是”,心裡卻道:無論皇后赫連氏三姐妹,還是馮清歌等,對於拓跋燾都沒有絲毫威脅,反倒是這個北涼公主,雖然北涼國主早就卑躬屈膝,奉拓跋燾爲正朔上君,誰知道背地裡安的什麼心?北涼國主沮渠蒙遜,自己也是得位不正的,自然野心勃勃,只怕其間還有無數算計,將來這位北涼公主與拓跋燾之間,只怕有好些暗地的推敲、試探、謀劃呢!
正想着,皇后突然又說:“你不必擔心太子,他手上的傷看着可怕,其實不很重,擦了藥酒,御醫說三五天就消腫,不消十天就如常了。”
謝蘭修更是心裡“怦怦”作響,想着進皇后顯陽殿時,自己的鼻子首先透過充盈一殿的零陵香氣,聞到了濃郁的藥酒味兒,接着便不由自主地看到拓跋晃手上裹着的層層布帛,當時心裡就是又酸又堵,恨不得哭一場。她掩飾着自己的情緒,稍稍拭了拭眼角一點溼潤,說:“害太子捱打,是妾的疏忽,每每想着,心裡就悔痛不已。”
皇后赫連琬寧也動情道:“別說你,我看到太子哭哭啼啼回來時,當即眼淚就下來了。可知道他阿爺爲他好,還得忍着說聲‘打得好!’日後,只能讓他少去你那裡,免得陛下再生氣。”
謝蘭修敏感地擡眼偷偷望望她,皇后臉色無異,正在說:“興平公主還把她的侄子帶來這裡。這北涼國主也是夠下得了狠心的,賠上一個妹子,還肯賠上一個兒子。不過不是太子,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算是質子,名叫沮渠牧犍,纔剛剛十二歲,生得濃眉大眼,挺拔俊朗,拓跋燾一看就很欣賞。正好他的姑姑新近加封,乘勢也給這個內侄子大大地賞賜了一番。北涼建國不久,又是西北之地,雖然把控着絲綢之路的要道,但地方不富裕,拓跋燾出手大方,黃金白玉盛放在銀盤裡,看得這個也算是皇子的少年眼睛都直了。
拓跋燾笑着問沮渠牧犍:“怎麼樣,還看得上眼麼?”
沮渠牧犍一副憨憨的神態,笑融融謝了恩,說:“陛下厚賜,臣幾乎不敢領了!”
他如此謙遜,拓跋燾點點頭說:“不必客氣。這些東西,你打算用來做什麼呢?”
沮渠牧犍想了想說:“留着將來討個媳婦。”
這半大孩子忽然正兒八經說這個,把拓跋燾笑噴了,連連點頭說:“好孩子,看樣子是個將來會疼媳婦的!你儘管花吧,用完了,朕再賜你就是!管叫你將來有錢討一房好媳婦!”最後拍拍他的腦袋,和藹地說:“去玩吧。朕的孩子都小些,你是當阿兄的,多照顧他們。”
沮渠牧犍果然是個當阿兄的模樣。其時,拓跋燾的後宮嬪妃又爲他生了幾個孩子,除卻最大的是拓跋晃和阿昀之外,四歲的皇次子拓跋伏羅也到了懂得玩耍的時候。沮渠牧犍儼然孩子中的領袖,帶着他們在皇宮的花苑裡嬉戲。
阿昀最爲興奮。平日只有那個總端着架子的太子阿兄陪她玩,她對他是又依賴又討厭。今天終於來了“新人”,而且笑眯眯的一點都不忤逆她的意思,她很快成了沮渠牧犍的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面嚷嚷:“牧犍阿兄,你再帶我蕩一次鞦韆吧!要蕩得高高的!”
沮渠牧犍彎着月牙一般的漂亮眼睛,小心地把阿昀扶上鞦韆,再三叮囑道:“公主一定要抓穩了!”才推着她蕩起來。
阿昀的笑聲銀鈴一般穿過皇宮後苑的櫟樹、梧桐和薔薇花叢,她玩得太激動,不斷地叫沮渠牧犍把自己蕩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從遠處看,只覺得翻飛的鞦韆架上,她胭脂色的衣衫被風吹起,宛若旋起的一朵牡丹花。
束髮的金釵掉落下來,小女孩一頭青絲披散下來,絲毫沒有妨礙她。她輕輕一甩頭,把礙事的髮絲甩到身後去,眼角的餘光卻看見沮渠牧犍在推動她的間隙裡,急遽地蹲身撿起那支金簪,放進了自己的衣袖。
六歲的阿昀還不曉得什麼叫做“暗投相思”,但“牧犍阿兄”對她好,她也願意把自己的髮釵送給他做個紀念。兩個人彼此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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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日日流連新人宮室,幾乎到了不早朝的境地。
朝中大臣議論紛紛,古弼的拳頭幾乎揮到了崔浩的臉上:“司徒!陛下平素尚肯納諫,若是我們做臣下的不去勸阻,只怕狐媚之禍不遠矣!”
崔浩白皙的臉上略起波紋——是他的短短的眉毛略皺了皺,他稍退了半步,躲開古弼的鋒芒。他看着古弼尖尖的腦袋上,半禿的頭髮挽成一個小小的鬏,雖然也貫以犀角簪,但實在是不太和諧好看。崔浩擦了擦臉上的唾沫星子,和聲道:“陛下又不是剛剛登極,這些輕重,他自然曉得。”
古弼恨恨轉身道:“漢人奸柔!北涼亦奸柔!”
崔浩是漢人,這話他也只好默默領了。朝堂上正經事情處理完,便是他教太子讀書的時間。太子手上還裹着布,崔浩和聲問道:“殿下,傷可好些了?”
拓跋晃點點頭:“消腫了,不碰到也不痛了。”
崔浩便說:“那今日可以寫字了。”
拓跋晃懇求道:“再歇兩日可好?”
崔浩溫煦地說:“人生苦短,太子現在不覺得,以後發現少得一日就是一日,時間如逝水一般,再追不回來的。還是抓緊些好。”不由分說,把一支狼毫小筆遞到拓跋晃面前。拓跋晃想着沮渠牧犍和妹妹、弟弟在一起玩得正好,而自己卻不得不忍着傷痛讀書習字,羨慕、委屈、傷懷全都涌上來,眼睛裡不由霧濛濛的,可是崔浩是父皇派給他的師傅,若有違逆,一狀就告上去了,惹起父皇的脾氣,簡直是嚇死人。他無奈地揩一揩眼角,用心寫起字來。
日薄西山,拓跋晃的功課纔剛剛結束,夾道兩邊,已經點上了風燈,他順着石板路,儀態端莊地慢慢向自己所居的顯陽殿。今日師傅崔浩說,他很快就要離開母后,獨自居住到東宮,小小的孩子,滿心的惶恐,只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一般,卻無人能說——所有人都會不以爲然地安慰他:“原當是這樣,您可是太子!”
這個身份,毀盡了他的童年。
風燈的燭焰在微微的和風裡輕輕晃動,拓跋晃的身影被拖得越來越細、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然後終於消逝於另一盞燈下,再次輪迴。
作者有話要說: (1)爲了湊作者的狗血劇情,必須更改歷史。史上興平公主是沮渠蒙遜的女兒,而後文談到的沮渠牧犍,娶的是拓跋燾的妹妹。但是這些醬油君太沒有存在感了對不對?所以,我就都改了。(不要毆打作者,金庸不是也把建寧公主降了一個輩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