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皇家獵場極寬,山連山,林擁林,青山綠翠連綿好幾裡。將近中午,天氣越發風和日麗起來,雲朵柔軟綿白,好似新從棉地採積的棉花堆。天地之上,上是澄澈蔚藍的萬里晴空,下有碧綠如洗的新草,正被朗朗清風吹得漣波起伏。在遠處樹林前的草地上,幾隊驃悍的羽林衛肅然站立,因皇帝狩獵整個圍場都已戒嚴。
清風帶着夏勁一浪浪襲來,慕毓芫脖子間有髮絲散落,反手撫了一撫,淡聲道:“皇上,時辰差不多了。”她渾身都做銀白的小生裝束,腳上蹬着寶藍色攢珠小靴,晃眼看去,倒好似一個清風玉樹的秀美少年。
明帝身着戎裝,騎着一匹火紅的赤兔馬上,那馬矯健昂然、雄姿勃發,聞言側頭一笑,“嗯,一會日頭就大了,先讓他們先去敲金鑼。”
皇家狩獵的規矩,先用金鑼聲響來圍困樹林的小獸。小太監們得令下去,衝到樹林裡吆喝着敲打金鑼,林子裡間發出一聲聲鹿鳴,又有野兔竄動的聲音,彷彿一個巨大的會說話呃大布袋子。場面十分熱鬧,旁邊的小宮女看得稀奇,忍不住問道:“這般大動靜,豈不是早嚇跑了?”
慕毓芫神色悠閒,淡淡一笑,“若是狐狸之類自然不行,自然早就偷偷溜掉,象梅花鹿、野兔子,都是些笨傢伙,被金鑼震的頭暈纔好獵殺。”小宮女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近,遠處幾名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策馬跑了過來,明帝擡眼朝前看了下,笑道:“宓兒,是海陵王他們來了。”
“給皇上請安!!”少年們整齊清脆的聲音。
“都起來,怎麼沒見海陵王?”
幾名少年嘻嘻嚷嚷笑起來,你看我,我推你,其中一名濃眉大眼的虎牙少年站了出來,朝身後一努嘴:“喏,在那邊收拾行頭呢。”說完“嘿嘿”一笑,黝黑的皮膚襯得牙齒分外雪白。
“郭宇亮,過來讓朕瞧瞧。”明帝朝虎牙少年招手,在馬上笑道:“聽說你最近升了左右驍騎衛的中郎將,連孫大將軍都誇你,今天可要好好的大展身手。”
郭宇亮面帶喜色,又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謝皇上誇獎,末將今天一定全力以赴。”身旁幾名少年都笑起來,又去推他取樂。
正在嘻嘻哈哈,只見一名華服少年勒馬停在了後面,眉眼間帶着幾分傲意,“今天來的可不是你一個,還有我呢。每回你們比不過,都耍賴說弓不好,這次讓你們先挑如何?”他的神色頗爲傲氣,言語間大有舍我取誰的意思。
郭宇亮笑着沒有答話,另外幾位少年都上前去扯他,“皇上還在這裡,海陵王你又開始狂妄了,咱們幾個,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不可。”海陵王一時不防,幾乎被他們拉下馬來,朝下揚了揚鞭,幾位少年才笑着閃開了。
“皇上,已經圍得差不多了。”王伏順立在馬下請示,又朝海陵王笑看了一眼,“王爺,等他們先去挑張好弓,王爺空手也能贏了他們。”
衆人都笑起來,明帝也搖頭笑了笑,又側身拍了拍慕毓芫的馬,朝她笑道:“出來之前,專門命人爲你做了一張小弓,等朕過去替你取來。”
“那臣妾,就在這邊等候。”
海陵王聞聲看過去,臉上滿是詫異的神色,明帝知道他認慕毓芫來,卻也在此多做解釋,朝馬腹上踢了一腳,“走罷,還在發什麼愣!”
“是!”海陵王趕忙別傳目光,一起緊追。
說是狩獵,實則也是陪慕毓芫散心。明帝倒沒什麼興趣,看着少年們挑好弓,拿起一張精緻的鑲金小弓,跑回場中遞給慕毓芫,“你拿在手裡試試,不算太沉罷?待會朕教你行獵。”
慕毓芫接在手裡掂量了一下,嘴角笑意有些自嘲,“不大不小,剛好合手,回去掛在牀頭也很相宜。”
海陵王在旁邊“嗤”的一笑,懶洋洋勒住馬道:“也就拿在手裡玩玩罷了,能獵什麼?你呢,還是跟在後面看熱鬧罷。”
慕毓芫眸中波光流轉,盈盈一笑,“持小弓者獵兔,持大弓者獵牛。不論大小都各有各的用處,大家分工得當,豈不是兩全其美?”
海陵王正巧挑了一張最大的弓,此話無疑是暗喻他蠢笨如牛,旁邊幾個少年也早撐不住笑出聲來。其中一個拍手笑道:“我說呢,怎麼每次都比不過海陵王,原來是咱們分工不當。”氣得海陵王恨恨的瞪了一眼,也不等人便策馬跑了。
“難得海陵王都被你說下去,讓他先去,多獵一些消消氣。”明帝也笑起來,對郭宇亮等人說道:“你們也趕緊去吧,別讓海陵王搶了頭功。”少年們自然是好勝心切,答應完就已經跑遠了。
“海陵王就是孩子脾氣,爭強好勝,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待衆人走遠,明帝這才搖了搖頭,又有些不放心,囑咐道:“你沒騎過馬要小心些,原就是爲了讓你出來散散心,便是不去打獵也使得。”
“皇上也以爲臣妾拉不開弓,騎不得馬麼?”慕毓芫抓緊繮繩一笑,柔鞭高揚,漂亮的一記策馬,馬兒風馳電掣般衝出追過去。
“你----”明帝微微一愣,這纔想起她原本生於武將之家,如今的定州兵馬大將軍慕毓泰就是她的長兄,遂用力揮鞭,赤兔馬風馳電掣般衝出追上去。
進入密林頓時一陣肅然的涼意,清風寒氣彷彿一片冰刀劃過肌膚,慕毓芫在前面一激靈,掩面打了個噴嚏,手上繮繩勒得馬兒一聲嘶鳴立起。隱藏在繁茂樹葉之間的鳥兒“呼啦”一聲飛了出去,周圍頓時悉悉碎碎雜亂的響動起來。明帝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問道:“怎麼,受涼了麼?讓王伏順替你拿件披風吧。”
慕毓芫連忙擺手朝前指了指,明帝順着方向一看,草叢花枝下躲了一支瑟瑟發抖的小獸,因密林光線幽暗也看不清是什麼,只見瑩光水滑雪白一團。慕毓芫的聲音甚是歡喜,揚手止住人,“要活的,不許傷了它,”朝後一擡手,羽林衛迅速四下散開,四面八方圍攏,將樹下的小獸團團包圍。
那小獸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處尋找出路,瞅見一個空隙猛然箭步衝了出去。衆人都驚呼一聲,急忙上前幾步將圈子縮得更小,小獸被人羣震懾慌不擇路,“嘭”的一聲撞在樹上,一個羽林衛眼疾手快衝上去將它抓獲。
王伏順趕忙取了籠子裝了進去,在馬下笑着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是一隻雪狸,而且看樣子剛斷奶不久,還是個幼仔呢。狸子素來聰慧狡黠,只有小時候捕獲的才養的住,這可真是難得啊。”
“趕緊拿下去好好看着,回頭送到泛秀宮去。”明帝立即吩咐宮人小心帶走,又朝慕毓芫笑道:“等一會狩獵回去,找人去做一個狸子木閣,再找幾名有經驗的狸奴,專門替你照看這隻雪狸,可好?”
慕毓芫似乎心情不錯,嫣然一笑,“嗯,好啊。” 她那樣暢快的笑起來,水波瀲灩的明眸似有繁星盈光,橫波流盼、靈動如光,聲聲清笑好似水珠散在樹林之中。
明帝一時恍然,憶起當初同光皇帝大婚的情景。
那日天晴無雲、日色若金,新皇后大婚專用的鳳輿從朝聖門進來。那是世上女子最大的殊榮,普天下的女子,也只有大婚皇后才能進此一次。執爐女官在前面做引導,新皇后頭上戴着赤金八扇綴玉翅鳳冠,身上是緋羅蹙金百鳥朝鳳長尾鳳袍。一路緩緩走進來,鳳釵橫斜、珠環玎玲,年輕稚嫩的面容上,已隱隱透出母儀天下的威儀。
衆人都摒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寧靜的恍若一潭池水,只聽見她鳳袍長擺拖過錦毯的簌簌聲,細碎的腳步聲走在龍御前停下。同光皇帝用金箸挑開覆在上面黃綾,取出十六頁金冊,禮儀太監跪地雙手過頭接過,躬身展開讀道:“…… ……今有豫國公之女慕氏,端方識禮,貞靜柔和,性情賢淑,品貌無雙,著冊爲皇后!”
新皇后接過金冊擡頭轉身,整個嘉正殿跟着豁然明亮,盛裝下的她容光瀲灩,灼灼生輝至直逼人目。心中有什麼東西瞬間驚動,只聽底下羣臣拜倒山呼:“恭賀皇上皇后天婚大喜,乾坤定位、百世延禧!!”聲音傳出,殿外鑾儀衛亦整齊的高呼:“乾坤定位、百世延禧!!”猶如山鼓震天般劃破天空,響徹整個元徵城!
不,那一切都已經不再!
明帝漸漸回神過來,側首微笑道:“咱們多獵幾隻野兔,晚上帶回去,燒烤野味吃也別有一番風趣。”又看了看那捉住雪狸的羽林衛,“朕看你身手敏捷,行事也機靈,就調到御前做個二等侍衛吧。”那侍衛喜出望外,趕忙磕頭謝恩。
衆人都羨慕不已,卻見海陵王拖了一大堆獵物過來,上前問道:“皇上怎麼還在這裡?”又朝身後指了指,微微得意看了慕毓芫一眼,“他們在那邊正搶得熱鬧,我也獵了好些,獐子狍子都有呢。”
明帝知道他還在爲剛纔的話介懷,朝海陵王身後看了看,笑道:“朕才耽誤一會功夫,你怎麼就獵了這麼多?走吧,咱們現在一起過去。”回頭指了指地下,“宸妃正在這裡捉狸子,難得是隻幼年雪狸。”
雪團似的一隻小狸,錦毛水滑的半絲雜色都沒有,海陵王頓時有些泄氣,嘴上卻不服輸,“所以我才說了拉不得弓,也只能捉些小東西…… ……”
只聽“嗖”的一聲,慕毓芫擡手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海陵王的馬蹄邊。那馬兒吃驚,頓時嘶聲仰空半里起來,旁邊羽林衛慌忙上前,好不容易纔將馬而制服。海陵王弄得好不狼狽,待到靜下來看清小箭方向,氣得恨恨咬牙,想要說什麼卻又賭氣扭了頭去。
慕毓芫微微仰起下巴,含笑道:“弓還是拉得開的,只是不大準罷了。”
“怎麼就被嚇傻了?今天不想得頭籌了麼。”明帝上前拍了海陵王一下,笑道:“別發呆了。”海陵王“哼”了一聲,跟着衆人朝林子深處行去。
穿過一片幽深樹林,眼見頓時開闊了許多,面前赫然出現一個碧盈盈的淺水塘,水面漂浮着水草開的小花。衆人都覺得神清氣爽,明帝也讚道:“想不到還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從前來的時候怎麼沒發現?”
王伏順忙回道:“想是前兩日剛下了雨,所以積了起來。”
“如此說來,以後還要專挑雨後的日子來了。”正說着,卻彷彿瞧見密林裡一個人影晃過,明帝心下一驚,忙大聲喝道:“是誰?!”
皇家狩獵範圍太大,一般頭幾天就會清理幾遍,不過偶爾還是會有誤入之人。眼下並非太平盛世,只恐有歹人意圖不軌,羽林衛頓時迅速包抄過去,剩下的人將明帝和慕毓芫圍住,以防發生意外不測。
只聽遠處混亂中傳來細細驚呼聲,喧譁鬧了片刻,羽林衛捉過來一名藍衣幼女,不過才十來歲的年紀,垂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明帝不由啞然失笑,“放了她去,想是不小心誤闖了進來,不用大驚小怪的。”底下的那名侍衛卻不肯鬆手,回道:“皇上,這女子身上有兇器!”說着,呈上來一把長柄尖尖的內凹小刀。
衆人頓時又緊張起來,卻不像是普通的匕首。慕毓芫輕輕跳下馬,搬倒旁邊的碧綠小竹簍,伸手揀了兩樣,像是赤芍、半夏等藥材。她伸手拿了那小刀,對明帝說道:“還是叫太醫院來個人看看,象是採藥用的物事。”
明帝點了點頭,喚了一聲,“王伏順!”
因出宮帶有太醫預備,只得片刻,一名穿正六品服色太醫趕上來,仔細的看了看回道:“這是個採藥的鐮刀而已,竹簍裡都是尋常的草藥,請皇上定奪。”
明帝覺得好笑,搖了搖頭朝下道:“這算不上什麼兇器,放了她去。”見那侍衛反倒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又笑道:“細心些也是好的,回頭找王伏順領五十兩銀子,跟弟兄們去喝喝茶吧。”那侍衛轉喪氣爲歡喜,趕忙磕了頭。
虛驚一場,衆人都鬆了一口氣。突然後面的雪狸不安靜起來,那幼女箭步撲上去,喚道:“雪團,雪團!”只喚了幾聲雪狸就安靜下來,顯然幼女是它的舊主。
慕毓芫似乎頗有興趣,笑問道:“雪團?”
明帝也看得甚是有趣,見她幼女雖然生得單薄,眉目間卻是淡淡的不俗,指着雪狸道問道:“這個名字倒是有趣,這小傢伙是你養的罷。”
“雪團是我上個月在山裡撿到的。”那幼女有些怯怯,又眼淚汪汪的懇求,“我身邊只有雪團了,求求你們,把它還給我吧。”
慕毓芫翻身跳下馬,溫柔笑道:“你今後只用照看雪團,別的什麼事都不做,可願意跟我回去?”那幼女懵懵懂懂望着她,情不自禁跟着點了點頭。
“臣妾想帶這個丫頭回去,皇上覺得如何?”
“這丫頭來歷不明…… ……”
王伏順有些不安,明帝打斷他道:“她纔多大?既然宸妃發話就帶回去罷。”又拉慕毓芫上了馬,溫和笑道:“今日不光得了雪狸,一併連狸奴都有了。你的丫頭,還是你來替她取個名字罷。”
慕毓芫揚鞭策馬,遠遠傳來笑語:“她原來是採藥的丫頭,就叫做桔梗罷。”明帝在嘴裡重複了一遍,“桔梗?不錯,果然不俗。”雙腿用力一夾馬腹,赤兔馬撒蹄疾奔迅如閃電,衆人緊跟其後尾隨向前。